布多到底是在边塞,春天来得比长安慢一些。三月虽不下雪了,仍是春寒料峭,村里人依旧穿着厚厚的棉袄。
祁瓒的腿渐渐好了起来,能跛着脚走几步了,王郎中嘱咐她每日扶着他走几步,活络筋骨。
天气好的时候,她搀扶着祁瓒出门,去看看布多迟缓的春天,路上遇到村里人,很熟稔地打着招呼。
“石头的腿瞧着好多了,你们夫妇总算要熬出头了。”
“我今天多摘了苜蓿,头茬的嫩芽最香,潇潇带回去煮点菜汤喝。”
……
这世上终归是好人多,她手里拿着苜蓿叶子,想着回家让祁瓒煮苜蓿蛋花汤,家里还有两个鸡蛋。
为了不扶祁瓒出门,赵清姿请木匠做了扶杖给他。
有日,他自个儿拄着扶杖出门,去摘些苜蓿,却惹出一场小小的风波。
路上遇到两个布多的“原住民”,张二麻和钱狗蛋。他们是先民的后代,因为祖先建了村寨,平素就自视甚高,瞧不起后来者,加之祁瓒还不算布多人,对他更是鄙夷,总不免奚落几句。
当日祠堂表决时,他们就是那少部分站到孙二狗身后的人。
“丑石头来了,今儿没娘子扶着,也能走了。”
“什么丑石头,我看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丑和臭是肯定的,就是不知道还硬不硬得起来”
“哈哈哈哈哈,你说得对,怕是个蜡枪头,可惜他那如花似玉的娘子,守活寡了。”
……
两人一唱一和,祁瓒知道自己在村里的处境,他怎么样无所谓,只是不能给赵清姿惹麻烦,也就咬咬牙忍下来了。
“别人言辞辱没你,倘使一时不能骂回去,就在心里反驳对方,免得把自个儿气出病来。”
赵清姿为了防止祁瓒想不开自戕,把她打小就擅长的“精神胜利法”悉数传授给他。
祁瓒想自己即便眉骨处留了疤,也比这张麻子、钱狗蛋要好看,因此他们不配说他丑;他一贯注重清洁,衣服虽破旧,却是浆洗得干干净净,有皂角、无患子的清香,定然是不臭的;至于那方面,他虽未实践过,但肯定也是好使的。
如此一想,心里果真好受了几分。
这二人见他无动于衷,有些扫兴,他们到底不是孙二狗那种悍匪,也做不出啥杀人越货的事。
只是抢了祁瓒的扶杖,两人争相模仿他,跛着脚走路,嬉笑着打算走了。
赵清姿见祁瓒久不回来,只好出去寻人,摘个苜蓿,难不成跑长安去了
其实方才祁瓒被他们嘲笑时,赵清姿就已经到了,只是藏在暗处看着,恶人自有恶人磨,只要他们不动手,她就懒得管。
可他们抢了扶杖,她就躲不住了,好不容易请木匠做的,拿三斤麦粉换的。
赵清姿拦住张二麻、钱狗蛋,让他们把扶杖还回来。
“李娘子,叫声好哥哥,我就把扶杖还给你”,笑得一脸猥琐,脸上的带毛的黑痣也跟着上扬。
张二麻本有意调笑她几句,死死攥着扶杖不放,却没想到她力气如此之大,抢过扶杖,连带着将他掀翻在地。
“哎呦”,摔个屁股墩,他这才想起村里人说的,这李娘子天生神力,武艺高强。虽自恃“原住民”的身份,也不敢将她惹急了,毕竟连孙二狗都打不过她。
“下次再让我瞧见,你们欺辱我相公,可别怪我下狠手,让你们真做一回残废,大不了鱼死网破。”
苦命鸳鸯,恩爱夫妻,如假包换。
这是祁瓒第一次受人保护,他从没像现在这般弱小过,可这滋味似乎也不错,没觉得身为男人的自尊心受挫。反而生出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他也想保护赵清姿,死而后已。
风波过后,日子安生了许多。
偶尔走到村里分给她的荒田上,也会在田地里剜苜蓿或是其他野菜,绿油油的,触目是鲜嫩的绿。
祁瓒看到田埂上的小树苗,问她是何物她正在剜野菜,顺着他的方向看去,小小的树苗在春风中轻轻舒展着枝叶,叶片是红色泛着点新绿,瞧着便是春意盎然。
“那是香椿,你摘一些放竹篓里,回家蒸鸡蛋羹吃,鲜香可口。”
祁瓒对这些野菜知之甚少,他本不必在意,不足一年的时间,记住了又有什么用
但他就是想知道,跟赵清姿一起见过的一草一木,可有名字有何功用
他伸手去摘嫩生生的香椿芽,凑近了才发现,叶片上有小小的绒毛,有馥郁的清香。阳光穿透叶片,泛着晶莹的光。他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放到竹篓里。
来布多不过两个月,他却慢慢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他腿疾未愈,因而地里的活都是赵清姿在做,他负责家里的内务,扫地、砍柴、喂鸡、兔、编竹篓、一日二餐……
偶有闲暇要教阿毛识字,摘了香椿回家,傍晚时分,阿毛会过来,今天便可以教他“香椿”和“苜蓿”。
赵清姿则拿了针线箩,在夕阳下做些针线活,阿毛练字的时候,他会借着余光看她。这时的她很温柔,眉目舒展,偶尔会望着远方的天空发怔。
这一切都是他未曾想过的生活。
过去他的生命被一些东西填满例如说权利,名声、臆想的梅花、杀戮、野心……
当这些东西全部消失后,他愈发害怕内心的空虚,它们像幽深的沼泽,准备随时将他吞没。
但是和赵清姿一起时,他奇异地觉得安宁,他将心思花在一些琐碎乏味的事情上,忙碌又充实。
祁瓒觉得自己心中缺失的那一块,在慢慢弥合,正如他的腿也在渐渐好起来。
“这是杂草,这是麦苗,看清楚了吗?锄草的时候,别把麦苗锄掉了。”
四月里,他的腿利索了些,开始去地里干活。和煦的阳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他拿着镰刀,弯着腰锄草,顺手将割下来的草,扔进竹编的小背篓里。
赵清姿嘱咐了青草要带回家喂兔子,她养了一窝兔子,打算拿给村里人换一些布料。
她蹲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拔出一根野草,在他眼前晃了晃。
隔壁地的张大婶爽朗地笑了笑,打趣说:“石头你好好跟着学,潇潇每天忙得不行,多替媳妇分担。”
祁瓒嘴角上扬,笑起来时眉骨上的疤也柔和了几分。
“婶子说的是,我自当勤勉些。”
她决定把所有的活丢给祁瓒,不解气似地低声骂他“这么简单的事情,要是办砸了,连畜牲都不如,不配吃饭,活着也是浪费粮食。”
她骂他时沉着脸,眼底眉梢都是怒意,好像他们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
祁瓒习惯了她骂他,一天挨三次骂,一次不多,一次不少。从前还会懊丧、愤怒,后来慢慢成了习惯。
他见过显庆帝斋戒沐浴礼忏,跪诵《玉皇忏》,“愿真宗不失,愿灵根不败。愿不堕凡流,愿不入俗网。”
祁瓒觉得那样的忏悔无用,不然显庆帝也不会死。或是死于疾病,死于丹药,谁知道呢,总之他并未对父皇下杀手,即便没人相信。
他却愿堕凡流,愿入俗网,只要她还在,他就要忏悔,不用对着天地神明,单单对着她。赵清姿日日辱骂,他却暗自庆幸,她哪一日不理会他,那才是万劫不复。
赵清姿却觉得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就像从前面对赵寒声时一般,任她打骂,眼前的人都像是没了脾气一样。
除了教祁瓒干农活,还有例行辱骂以外,她很少和他交谈。
系统在线时间越来越少,只留下一个任务,每日辱骂祁瓒三次。赵清姿乐得接了这个任务,她一腔怒火正无处发泄。
她费尽心机给他治好了腿,在布多村民看来,她对祁瓒情比金坚,不离不弃地照顾瘸腿的夫君。
张大婶和她住得近些,比村里其他人看到得多一些。农闲时一起唠嗑,她会磕着瓜子讲所见所闻,见到赵清姿跛着脚,背着全身是血的李石头去找王郎中。
“石头很勤快,腿还没好两天,就下地里干活了,是个疼媳妇的汉子,脏活累活都舍不得让潇潇干。”
“原是应该的,潇潇天寒地冻去崖壁上采铁皮石斛,就为了给石头治腿。”
“要不是潇潇不离不弃,石头的腿哪能好,指不定一辈子做个废人。”
“石头也是个知恩图报的,瞧着手脚勤快,潇潇指哪打哪。”
“咱们这儿不少恩爱的夫妻,但这般死心塌地的,我还是头一次见”
这些尚武的女人们也忍不住动容,对赵清姿多了几分怜惜。需要做什么针线活也乐得找她,赵清姿则乐呵呵地换了小鸡仔、小兔崽回来,指使祁瓒养。
春日的日头即便到了正午,也生不出毒辣的气焰,祁瓒锄完草,蹲下身子背起竹篓准备回家,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伸手捡起来方才割下的野花。
他知道这种花,赵清姿叫它堇菜花。不是什么稀罕物,花的生命力很强,沾土就能活,是以草丛里、地头旁、路两边、山坳上都能找到它。
纤细的枝梗上面一簇簇的紫色小花,像布多夜晚的繁星。花瓣带着淡淡的香气,散入春风中,在暖阳的照耀下,煞是好看。
大约是半个月前,他腿上还有小块恶疮,流出腥臭的脓水,赵清姿在地里忙活完,会拿野堇菜回来,让他碾碎了敷腿上,没过几天恶疮便痊愈了。
布多的郎中说过,“野堇菜捣碎外敷,可清热解毒,治疖疮”。
自他稍微好转后,赵清姿便不愿给他敷药,骂咧咧地把草药泥递给他,“还没死就自己敷,养个废物真是晦气。”
他默默地接过药泥,目光瞥见她那双略显沧桑的手,他记得那双手的触感,温厚粗糙,有陈年的茧。
除了对他时的横眉冷面,她在大婶们面前总是言笑晏晏,和柔明净,比布多的春阳暖上几分。祁瓒在旁见她笑,会觉得心窝处一暖,多年郁结的阴寒,也在一点点散开。
他手里拿着野堇菜,不是为了敷药,也不是为了换什么,这样的野花处处都有,换不来什么。他只是想着带几朵花回去,她也许会开心些。
他觉得赵清姿是爱花的,他听过她和柳莺莺闲聊,“布多这地方得天独厚,庄稼作物都能长,却种不出茉莉。”
柳莺莺闻言,莞尔一笑,“茉莉娇贵,哪里是布多能种的左不过种些麦子,已是谢天谢地了。”
赵清姿神情几分落寞,“我有位知交,他种的茉莉在寒冬腊月也能盛放。”
犹记当日还在燕王府时,她屋内便摆着茉莉。她曾经给自己绣过一个香囊,精巧无双,绣的却是梅花,疏梅的孤高与倒垂梅的繁盛,应当是极好的寓意。那香囊他很喜欢,但也是只是当个精巧的玩物。
从燕王府逃离那日,他什么都没带,只带了母妃留下的拨浪鼓,那是他唯一在意的物什。他曾经拥有一切,坐拥权势名利,人命在他看来压根不算什么。多的是忠心耿耿愿意为他抛头颅洒热血的死士。因此赵清姿愿为他挡刀愿为他去死,也只是几分感动。
她和那些死士又有什么区别厚待几分罢了。
他曾以为自己爱赵清漪,可听闻她的死讯时,并没有臆想中强烈的悲伤。山雨欲来之时,他想的只是如何保全自身。
与突厥人一战,他丢了半条命,怀中揣着的拨浪鼓,也在战火中遗失,胸口处自此空落落的。
然而现在很多情感在无声无息中改变了,她用琐碎平凡的事情,填补了他心中的空缺。
祁瓒回家先将野堇菜搁在破瓷碗中,方才拿背篓里的青草去喂兔子。
赵清姿不在屋中,祁瓒猜测她应该是在崖边,偶有闲暇,她便会待在那里,观察下山的道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他曾躲在暗处,看着她,看风吹过她鬓边的碎发,看她缄默着望向远方。
“凉风有信,君无信,余信,此刻局势如何,你又如何”
后来赵清姿发现了他,骂了他几句,勒令他不许再跟来。
他始终没有听清,她在呢喃什么,只有风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