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不对劲,少了一人”。赵清姿发了一番豪言壮语后,迎接她的只有秋夜的冷风,风中凌乱后又冷静下来,发现方才没有见到李嬷嬷。不管怎么样,李嬷嬷给过她和原主温暖,她不能不管。
“兴许是你看走了眼。”
“不会错的,我自然认得李嬷嬷。”
赵清姿不管不顾,往空荡荡的燕王府走去,余信跟在她身后。
夜半的秋风更添了几分萧瑟,月光照在庭院中,却再不见如积水空明,藻荇交横的景致。偌大的燕王府,已是一片狼藉,四散着人们逃命时留下的丝绢、信件、乃至不值钱的钗环……
还有一些大约是起义军丢掉的东西,多是一些看上去无甚价值的玩意儿,书籍、文书、盛珠宝的匣子,倒不学买椟还珠。
她几乎是一路小跑,往留芳院奔去,片刻后,在地上瞧见了熟悉的物件,停住了脚步。
余信看着赵清姿身形一顿,蹲下身子,捡起了一个精致的香囊。
这香囊是她绣得最用心的一个。一针一线,挖空心思想着怎么将疏梅的孤高,倒垂梅的繁盛结合在一起,取最好的寓意。
现在她才明白,原来,孤高与繁盛从来是不能相融的。
燕王不曾真正灵台探梅,赵清漪不是梅花,孤月永远高悬于空中。
就如同她曾经想过做一株菟丝花,攀着大树,倒后来才知道她攀的是一棵马疯大戟木,全身都是剧毒。
“这香囊很精致,给我瞧瞧。”余信笑着,向她伸出手,像是要看香囊,又是像要拉她起身。
赵清姿敛了神色,站起身来,将香囊递给余信,沉默着往前走。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诗是好诗,可这画却不大对。”
两道人影又是一前一后,赵清姿发髻上的珠钗摇曳,余信手中的虎头茉莉在夜风中轻晃着叶片,花影与钗影恰好重叠在一起。
“先生为何如此说”她也觉得那画不对,臆想中的梅花,才不是高悬九天的孤月,但还是想知道余信的想法。
“灵台即心,心中的梅花是绘不出形状的。”
赵清姿点了点头,却不知该何如回答。
也许燕王不爱月亮,也不爱梅花,这世上终究也只有林逋是梅妻鹤子。
她加快脚程,到了留芳园,越发觉得燕王府像座荒宅,树影婆娑,却无人烟。
走近院子,才见月下有蹒跚的身影,一步步在院中逡巡,伸出满是皱纹的手抚摸院中的一草一木。
“李嬷嬷”
那苍老的身形一滞,转过身来,再不复昔日的华贵雍容,原来人真的会快速苍老。
“赵嬬人,你怎会在府中,叛军打进来了,速速离去吧。”
许久没有人这样称呼她了。
“我是来接嬷嬷走的,眼下干戈四起,燕王府已成众矢之的,若要保全性命,需得南渡,嬷嬷待我有恩,请跟我离开吧。”
李嬷嬷摇了摇头,从燕王离开王府那日起,她心头便萦绕着一种不安感,人老了,活了六十多年,身在内宅,不懂天下大事,但却是懂人性的。
“一把老骨头,还是不要给小辈添乱,我在燕王府待了大半辈子,便留在这罢了。”
“听闻李嬷嬷的幺女跟我一般年纪,嬷嬷怎忍心叫她担心你”
人活在这世上,又有几人能一无挂碍呢?最不能挣脱的,恐怕还是情之一字,剪不断的血脉至亲。赵清姿的血亲…不提也罢,可李嬷嬷不同,想必是极为挂念女儿的,只是一时思绪滞塞罢了。
世事纷扰,人心凉薄,到底还是有子女承欢膝下。李嬷嬷跟在燕王母子身边侍奉了大半辈子,丈夫亡故,她将两个女儿拉扯大,她们出嫁后,她早已将燕王府当成家,她的岁月都消融在府中的一砖一瓦中,慢慢将青丝熬成了白发。
见李嬷嬷神情有些动容,赵清姿决定趁热打铁,在天明之前,得带着嬷嬷走得越远越好。
“嬷嬷,走吧,你的幺女一定牵挂着你,王府是死的,但人得活着。”
她蹲下身来,“嬷嬷,我背你走吧。”
李嬷嬷摇了摇头,赵嬬人身子本就不好,怎能背她她还记得赵清姿小日子时的惨状,那触目惊心的血浸透了衣裙。
“不碍事,我这老骨头虽不中用,但还能走出去。”
赵清姿不再勉强,她愿意离开便是好事。扶着李嬷嬷一步步离开燕王府。离开时,心中并无留恋,只回望了一眼汀兰苑所在的方向,不管如何,她曾在那里住过一段时日,也有些微末细碎的快乐。
出了府,余信驾“驴车”,车倒行得安稳。李嬷嬷和赵清姿坐在一起说话。李嬷嬷沉默了片刻,方才问起她离府后的事情。
赵清姿将离开燕王府后的经历,捡了些无关紧要的说,“也算拜燕王所赐,才有了后来的种种遭际。”
李嬷嬷听完,察觉到了赵清姿话中的愠意。叹了口气,不知为何,竟跟她说起了祁瓒的一些事,许多是原书中没有写到的。
李嬷嬷原是张贵妃身边的人,张家乃是世家大族,显庆帝还是皇子时,便求娶张氏女,也只是为了“大业”,没有私情。
显庆帝对张贵妃没有半分真心,张贵妃对显庆帝也无半分爱意。日久并未生情,反而一步步走向了互相厌弃。
“贵妃娘娘原是性情中人,率真明朗,入了宫后,像是变了一个人,沉默内敛,再无往日的神采。”
张贵妃未入宫时,其实已有心仪之人,乃是与赵太傅同榜的探花郎。她踏入深宫内院后,曾经海誓山盟的探花郎,毫无犹疑就另娶她人。
张贵妃不谙后宫争斗,屡次遭人暗害,若非母家得势,身份贵重,恐怕难以保命。她渐渐在尔虞我诈中灰了心,长伴青灯古佛,不再走出长宁宫。
“殿下早慧,目睹后宫争斗的心机手段,见过贵妃娘娘如何遭人暗害,由此最恶内宅争宠,以至于用雷霆手段处置府内人。”
张家最得势那几年,显庆帝不是没有宠爱过张贵妃,赏赐如流水一样往长宁宫送,在修道炼丹之余,不去看最宠爱的舒贵妃,反而去瞧总是冷脸看他的张贵妃。
恩宠常常和嫉恨相伴相随,张贵妃无意于君王的宠爱,却不得不为了家族门楣,处处提防着阴谋算计,直到厌倦一切,性子益发冷淡……
祁瓒很少见到母妃笑,总疑心是后宫中的那些女人欺负她。年仅五岁的孩子,曾经拍着胸脯对母妃说,来日要比父皇更厉害,这样谁都不能欺负母妃。
张贵妃闻言,并未有半分欣慰之色,依旧是面色平静,眸子如幽深的井水,她伸手捂住祁瓒的嘴。告诉他往后不许在人前说这样的妄言,以免招惹祸端。
贵妃娘娘对她唯一的子嗣,并没有什么感情,两个彼此厌恶的人,对他们的结晶能有什么温情
“有一日,贵妃娘娘突然问老身,殿下是不是与大行皇帝越来越像了。殿下年岁越长,娘娘待他就越冷淡。”
赵清姿没见过显庆帝,自然不知道燕王与他像不像。同为女子,她隐约可以体会到张贵妃的心情。
“殿下幼时与如今相比,当真是判若两人。”
是什么时候性格大变的在李嬷嬷的记忆中,其实并没有明确的转折点,兴许本不是惊涛拍岸,而是滴水穿石,日复一日的磋磨,被迫面对不被双亲所爱的事实,将他锻造成了如今的模样。
“老身眼瞧着殿下越来越不近人情,走到今天这一步,却是无能为力。”
李嬷嬷叹了一口气,这么多年,她能维护好燕王府的面子,碍于尊卑身份之别,却始终无法给祁瓒安慰。
她是贵妃身边的人,祁瓒自然敬重几分,也赏了不少恩典,但总归只是个下人,不是亲人。
“嬷嬷,不必自责,个人有个人的缘法,燕王的事,兴许是业报也未可知,真要怪起来,罪魁祸首是已宾天那位。”
李嬷嬷本是极为持重的人,听了她这话,也不免露出讶异之色,“赵嬬人在旁人跟前,还需谨言慎语,担心因言获罪。”
赵清姿摇了摇头,她知道自己说了句“大不敬”的话,也无甚在意了。从前不敢说的,不能说的,她如今要说个够。
“嬷嬷以后还是莫要称我为赵嬬人了,我跟燕王府早无干系。说句僭越的话,我打心底里希望,嬷嬷也能远离燕王府,过上安稳日子。”
这倒是肺腑之言,她下意识觉得,但凡和燕王牵扯上,都不会有好结果,倒不是说燕王有天煞孤星的命格。只是燕王和赵寒声一样,似乎缺失了一些正常人该有的情感。
“三小姐,可知老身今日与你说此番话的目的”
“三小姐”当真是恍若隔世,赵清姿初来这个世界时,碧荷就是这样唤她的。李嬷嬷想必称赵清漪为“赵小姐”,是以只能称她“三小姐”。
众所周知,赵洵只有一个女儿,太傅府也只有一位“赵小姐”。
“我不知道。”她很坦诚,燕王这些事,李嬷嬷本不该和她说。
“殿下离开长安前,回了府中一趟,私库中的奇珍异宝,俱未带走,只拿走一个拨浪鼓,那是殿下周岁时,贵妃娘娘所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