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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苏元良一面堂而皇之地享受着众人的吹捧,一面挑选弓/弩。话虽是在问沈黛,却不是说给她听的。余光扫过戚展白,他眼角眉梢俱是不屑。

区区一个独眼龙,仗着他们苏家的势,才混出了点名堂,也配和他争?

这一眼,叫沈黛看个正着,腔子里的那团火更上一层楼,恨不能上去撕了他的嘴!

提着心看向戚展白。

他始终没说话,也没看她。

日头斜了些,帷帐的阴影缓慢将他吞噬,沈黛越发看不清他的脸。只余面具的冷光,在灰败中愈渐森寒。

沈黛的心跌至谷底,莫大的失落织成一张无形的巨网,将她密密攫住,周身血液仿佛都冷凝了起来。

误会,又是误会,一次又一次,从前世到今生,乱麻似的,剪不断理还乱。难道他们之间除了误会之外,就再没有旁的牵绊了?

为何?究竟是为何?他就是不肯相信她!

“沈姑娘可真是好手段,既能哄得二殿下为你射头筹,又能让湘东王陪你游湖。只怕连帝京城内的头号花魁,也要甘拜下风。”

向榆不知何时过来了,觑见这幕,忍不住又摇着团扇讽刺。

沈黛这会子没心思跟她吵架,瞥了眼她尚还粘在她嘴角的米粒,哼笑:“向姑娘还真是倾慕王爷,这么快就吃完锅,望完盆,眼巴巴来瞧王爷了。”

向榆眼下最听不得这个。

为了赶上比试,她方才真是拿出了吃奶的力气,胃里现在直抽抽,肚子都起来了,接下来几个月都不想在瞧见米饭。

几乎是条件反射,她就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周围起了一阵窃笑,演武场上的人也频频回头。

向榆又羞又恨,团扇都摇得更快了些,“是啊,我是倾慕王爷,也只倾慕王爷,专一得紧。哪里像你,一面和二殿下谈着亲,一面又和王爷不清不楚,真真是不要脸,不要脸至极!”

众闺秀齐齐变了脸色。

头先拿人跟风尘女子相比也就算了,如今竟连最后的体面都不要了。好歹也是名门之后,出口言辞竟这般粗鄙,隆昌侯究竟是怎么教导女儿的?言行举止全避开了大家风范,也是不易。

沈黛却并未放在心上,冷笑着反问:“向姑娘要脸?那为何这般倾慕王爷,还把赌注押给了二殿下?”

向榆顿时哑巴了。

手上的团扇定住,目光却飘忽了起来,“我……我那是、那是……”

众人眼神变得微妙,她脸上渐渐泛红,结结巴巴半天,什么也没说出来,心虚地将自己的荷包偷偷抽回来。但也仅是抽回来,扒拉着袖子藏好,什么也没做。

沈黛眼里的寒意变浓。

就算向榆不说,她也知是为什么。

既然戚展白不可能参加比试,那为何不赠苏元良一份人情?毕竟人家是未来的太子,不好得罪。纵使她亲眼瞧见、亲耳听见,苏元良是如何纵容旁人讥讽戚展白的,她也只做不知。

倾慕和现实之间,向榆终究选择了妥协。

连这个所谓的倾慕之人都是这般,更何况旁人?

沈黛慢慢环视一圈演武场。

有人讥笑,有人装傻,有人默不作声,就是没人为戚展白辩驳。

最后,她视线定在阴影处,那默默斟茶自饮的身影,仿佛瞧见了前世的自己,在皇城的盛大烟火下,独自蜷缩在角落。

原来,他鲜花着锦下藏着的,其实是刻骨铭心的寂寥。

是啊,他是功高盖世的湘东王,是庇佑大邺山河无恙的战神。谁人提起他,不打心底里敬畏?

可,他们真的敬畏戚展白吗?

不!从来都不是。

他们敬的、畏的,一直都是湘东王,也只是湘东王这个名头。对于戚展白,他们只有不屑,甚至还啐老天瞎了眼,竟让一个生而有残的人骑到他们头上!

至于他付出了多少心血?比常人还要多的心血?

不重要,他只是运道好。

世人都说戚展白冷漠无情,可让他变成这副模样的,又何尝不是世人的冷漠无情?

不是他刻意推开旁人,自愿做一个孤家寡人,而是他从来都只能做一个孤家寡人。为何不肯相信别人?因为相信一个人的代价,于他而言实在太大!

她受了委屈,尚且有母亲安慰,有父兄庇佑,还有姑母为她撑腰。可戚展白什么也没有,自幼双亲离世,身边又无手足兄弟,仅有一位祖母,还不在京中。

这么多年,他一直都是一个人,在无尽的耻笑和漠视中,摸爬滚打着走过来。摔倒了,再疼,也把眼泪咽回肚子里。

可即便如此,他也照旧走出了自己的路。

旁人讥讽他,鄙夷他,他就偏靠着一腔孤勇,站到了所有人都无法企及的高度,让那些看不起他的人,把脖子都仰断,都再也望不见他的项背。

他便是这么骄傲的一个人!

胸中似有什么在激荡,沈黛深吸一口气,径直走到石桌前,抽了根空白的签子,自己提笔写上“戚展白”三字。解下腰间的荷包押上,还觉不够,又一股脑儿把头上的钗环全都卸下来,堆在上头。

不去看旁人诧异的目光,用平生最大的声音,铿锵道:“显国公府沈黛,押湘东王戚展白,拔得头筹!”

话音落地时,她手都在抖。

场内场外顷刻间鸦雀无声,大家俱都瞠目结舌。向榆嘴巴圆得能直接吞下一个鸡蛋,苏元良才射完第一箭,更是恼怒地皱起了眉。

很快,周围便起了私语声,尤其是那群二皇子/党,穿梭往来的眼神俱都含着异样。相阳平更是双臂抱着胸,大剌剌直言:“沈姑娘可是忘了自己究竟是谁的未婚妻?”

沈黛冷哼一声偏开头,懒怠搭理。

她很清楚自己这样做会招来什么后果,以后的名声怕是不能要了。可那又怎样?

虽千万人,吾往矣。

她一点也不后悔,这是她重生以来,做过的最畅快的一件事。

戚展白不肯相信她又如何?她就是要告诉他,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值得这世间所有的美好。哪怕站在他身边的人,不是她。

沈黛心头一拧,旋即又释然地笑了下。

她从来就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小时候识字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旁人都能流畅地背诵《论语》了,她还在磕磕巴巴地念《三字经》。做事稍受点委屈,更是直接放弃,从不犹豫。

今日这么被戚展白拒绝,还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她最有耐心的一回。

但这耐心,也终有极限。

既然他无意,那便算了吧,强扭的瓜不甜。

沈黛仰头吸了吸鼻子,酸意从眼眶流回心里,努力不去看旁边,自顾自昂首挺胸转身离开。

却也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咻”,炸响人群中一串惊呼。沈黛眼睫一霎,似有感应般,屏息迫不及待地回头。

天上的云翳悉数散尽,浓烈的阳光在演武场肆意泼洒。

羽箭的锋角折射着碎光,破风,横向迅速穿过灯笼方阵第一排。“嘭嘭”数声连响,一次射穿的,不是五盏灯笼,而是整整二十盏。

且还都正中灯芯。

火苗烧透灯笼绢布,攀着绳子一路呼啸而去,每过一排灯,火势便更盛一次,直至最后化作二十条冲天火龙,张开鲜红巨口,一口吞没所有靶心。

就这样,一支箭,一百盏灯,燃尽二十年的委屈和不公。

从比预先设好的起射点,还要远的距离。

用的,还是那无人能拉动的玄铁弓。

自凤翔帝之后的百余年,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以半瞎之身。

偌大的演武场,听不见一丝一毫的声音,众人惊得,连该怎么呼吸都忘了。

而那位成功做到这些的少年,却只是随手将弓箭一抛,漫不经心地活动手腕。玄衣的金丝竹叶纹在火光中猎猎浮涌,悠闲轻松的模样,好像就只是热了个身。

薄唇挑起一抹轻狂,仿佛在说:“不过如此。”

烈焰余烬从旁擦过,都显得那么不羁。

“好!好箭法!”

冗长的沉默后,有人大喊一声,激动地鼓起掌。周围跟着零星响起几道掌声,渐渐地,如川流入海般连绵成片,几欲掀翻整座园子。

无论是否出自真心,此刻的拜服,都是真的。

火还在烧,映亮大半边天幕。宫人内侍拎着水桶,手忙脚乱地扑救。

沈黛怔怔瞧着,半晌,才想起来咽一下口水。一颗心在腔子里“噗通噗通”狂跳,浑身血脉张驰,好似也被他放了把火。

美眸一转,她再次撞入那道熟悉的目光中。

还是那样炽热,同那片火海一样,熊熊滚烫着她的心。

目光的主人似是没有预料,长睫猝不及防地一霎,左右瞟着眼,局促地垂了视线。又似有不甘般,咬了咬牙,重新仰起头看她。面容紧绷,下巴高昂,嚣张到不可一世,跟头凶兽似的。

这是又要给自己找借口,说这次比试不过是他一时手痒,与她无关了吧……

沈黛颇有些无奈,心里暗叹了口气,正想着要不要先给他个台阶下,却不料他神色忽然柔缓下来,迎着烈烈火光,对着她,轻轻牵起了嘴角。

不高不低的弧度,恰到好处。

不见倨傲,不见冷漠,更不见落寞与寂寥,流淌着的,就只有少年人才有的风发意气。金芒晕染他眉眼,那种疏朗且悠然的自得,仿佛他就是太阳。

是啊,年少成名,身居高位,他就该是太阳,明亮而有力量。

沈黛心跳停了一瞬,旋即蹦跳开,强烈又鲜明,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像是心灵感应一般,她没来由就是知道,他是在告诉自己——

他从不屑比试,亦不惧流言,就只是想赢给她看!

莫名的冲动在腔子里激荡,沈黛克制不住,想奔过去抱他。觑见他笑意里似还藏了点鲜有的玩味,她一愣,余光扫过石桌上,自己方才卸下来的钗环,心里当即咯噔了下。

糟糕,刚刚一时激动,竟忘了这茬。现下自己是何模样?可是跟个疯婆子似的,特别丑?

戚展白的目光还在她身上逡巡,里头的性味越渐深浓。

沈黛“哎呀”一声,慌忙举起团扇挡在面前,隔着绡纱瞪他。

这人怎么这样?稍给他点甜头,他就反过来欺负她,跟在画舫上一样。

坏死了!

骂着骂着,她由不得“噗嗤”笑了,小嘴一点点撅起。一张芙蓉娇面,在扇子底下泛起甜蜜的羞红,无意间,醉了另一个人的心。

向榆在旁瞧着,一口银牙几乎咬碎。扇子“呼哧呼哧”狂摇,却如何也消不下心头的火。一不留神,她又开始打嗝,还停不下来,直连出一曲宫商角徴羽,倒像在给他们唱赞歌。

苏元良比她沉得住气,此刻也黑了脸,手背青筋迸凸。方才挑选弓箭时,他本想选那玄铁弓,奈何臂力不足,只能放弃。但照眼下这手劲,他应该是能挽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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