仵作惊华!
六么令
“之所以令巡防营往洛神湖和城南,是因这两日巡防营和衙门在城北搜查多回,凶手多半已洞悉,而尸体不好保存,若我是他,必定会选择其他地方抛尸。”
傅玦看着城防图,指了指洛神湖的方向,“这边人多眼杂,巡防营巡逻也较为松散,再加上城南,还有大半京城未在我们搜查范围之内,凶手不可能傻等着。”
此时已是艳阳高照,迎面而来的风带着暑意,廊檐下的阴凉也有些站不住,这样的天气,除非凶手家中也备有冰窖,否则尸体早已腐坏的不成样子,再加上血污,必定恶臭难闻,即便凶手能忍受,可味儿会散出去,极容易暴露。
傅玦看着长福戏楼的位置,“从长福戏楼出发,先往西边的菜市,再一路往勤政坊,复又返回东市,一路往凤凰池,的确可行,不过掌柜的说,所有人都住在一起,这似乎无法满足分尸的条件……”
林巍道:“如果,是整个戏楼的人一起害了康槐安呢?”
戚浔惊了一跳,“一起害了康槐安?然后所有人统一口径?”
林巍颔首,戚浔却觉不太可能,“戏楼从上至下近百人,要做到完全的统一口径太难了,至多,是与康槐安最为相熟的几人联手,可他们又有什么动机呢?”
林巍摇头,“查问不出,我们的探子花钱都买不到消息,戏楼里负责采买的洒扫的都口风极严,很是古怪。”
傅玦神色严肃,“等确定了死者身份便径直去戏楼搜查,若当真案发在戏楼,不可能毫无踪迹。”
戚浔只盼此案与戏楼无关,这时傅玦道:“往湖州送个消息,让他们查一查这个戏班在湖州时的情形,他们今年年初入京,半年不到戏班里便有人无故失踪,不排除他们戏班在湖州生过古怪才入京的可能。”
林巍应是,戚浔拢在身侧的手下意识攥紧了。
停尸之处即便放着不少冰盆,前日发现的尸块依旧腐败极快,午间刑部小吏换冰盆之时,便叫了戚浔去看,戚浔一进屋子,先闻到一股子尸臭之味,很快发现尸块上生了蛆虫,她有些无奈,稍作清理之后,干脆将尸块放进冰盆里。
就在这时,她忽而看见长案之上竟还有一只蚂蚁,想来是从那水沟之中带回来的,他们如此小心,仍止不住这些虫蚁,可想而知,凶手藏尸之地会是哪般场面。
等到日头西斜,李廉当先归来,他朝傅玦禀告道:“属下们今日先走访了城西发现的三处抛尸点,走访了近百人,其中包括周围的小贩和民宅的百姓,以及三位更夫和两位夜香妇——”
“菜市的小贩们说,他们当日照常摆摊,因那竹筐本就是弃用的,也无人去翻动,因此没有人发现竹筐之下藏了尸块,并且那里卖鱼卖家禽的多,臭味儿本就有,虽然离得近的两处摊贩闻到了古怪气味,却也没放在心上。”
“端午下午,因要过节,他们收摊收的早,离开之时,并未发现什么带着箱笼包袱的人经过,后来属下们去了勤政坊以南,找到了那里的更夫,这个更夫,提到了一处古怪之地。”
“勤政坊多为达官显贵,白日里尚能看见经过的贩夫走卒,可到了晚间,尤其到了二更之后,坊间极少有外面的人来往,可端午那天晚上,这个更夫打更之时,却看到勤政坊南边的梧桐巷经过了一个挎着箱子的人,那人是个高瘦男子,穿一袭黑袍,当时步履匆匆,更夫看到的时候,还以为是哪家急着请的大夫。”
李廉喘了口气,“可我们问了附近七八户人家,端午那天晚上,没有人请大夫入府,且附近人家当夜也没有晚归的,而勤政坊再往北走,便是诸衙门所在,由此可见,此人极有可能是外来者,且入勤政坊必有目的。”
傅玦道:“当时是什么时辰?”
“亥时正到亥时初刻之间,因当时更夫刚报过二更天,那梧桐巷距离抛尸之地只有两条街,如果更夫看到的人正是凶手的话,当时,他应该是要往抛尸之地去,走的全都是小巷,且按时辰来算,也与王爷推算的时辰相符。”
傅玦凤眸微沉,“长宁坊呢?长宁坊可有人看见?”
李廉叹了口气,“没有,两位夜香妇,是大清早的去收夜香的,当时凶手早已离开,因此也毫无所获。”
“身形高瘦,男子,挎着箱子,的确符合凶手的特征。”傅玦当机立断,“立刻去查城东,他前半夜去了城西,去城东便是后半夜,着黑衣在夜里不显眼,全走的是小巷子,一定是十分熟悉路径的——”
傅玦看了眼戚浔,“戚仵作推测此人懂些医理,甚至知道仵作验尸的习惯,那此人极有可能是大夫,药铺掌柜小厮之类的身份,且时而出诊或送药,你们调查的时候,可往这几个方向查问——”
李廉连忙应下,没多时便往城东去。
既发现了疑似之人,众人心底都轻松了一截,只是死者身份尚未确定,即便对长福戏楼有所怀疑,也无法大张旗鼓的去搜查,傅玦抬眸看了一眼天色,“如果今夜再找不到,尸骨可会腐坏骨化?”
戚浔点头,“死者到处抛尸,多遇野猫野狗和虫蚁蚕食,且他碎尸过,尸块块头不大,若是扔到荷塘淤泥之地,几日后,根本难以分拣。”
凑不全死者躯体,便会缺失许多至关重要的线索,傅玦目光又落在城防图上,“凶手不辞辛苦,穿越京城东西南北抛尸,既是想让尸体面目全非,也不全是如此,他已碎尸烹尸,若想彻底毁尸灭迹,还不如用别的法子……”
“抛尸,无惧百姓和衙门发现,说明他心底多有狂悖,又或者,十分享受这般引起大家恐慌之感,而他对死者这般残忍,不但令其死无全尸,还将其尸骨到处抛洒,任由野狗啃食,当是对其恨之入骨。”
傅玦再如何描画凶手的心思,也觉难有定论,若戚浔所言,这世上有些人,不能以常理推断,这时戚浔道:“此人如此残忍无道,或许不仅憎恶死者,也颇为憎恨这世道,他或许经过某些磨难,心底戾郁难消,死者变成了发泄的口子。”
林巍听着他二人之言,忍不住道:“这人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疯子,若死者真是康槐安,一个小小的无不良嗜好乐师,又碍着他什么了呢?”
傅玦这时道:“你说得对,他一定有某种动机,觉得死者碍到他什么了,他行径虽是疯狂,却并非毫无章法,若只是单纯发疯泄愤,城中有更弱势更无依无靠者,不论是康槐安还是马洋,都不是最好的选择。”
傅玦沉声道:“还是要尽快确定死者身份,从死者的方向查。”
日头西垂,天边晚霞似火,眼看着暮色将至,巡防营却还未有消息传来,戚浔留在刑部待命,也觉颇为煎熬,直等到天黑时分,江默带着两个包裹回来了。
跑了一日,江默满头大汗,颇有些狼狈,两个包裹皆用了毡毯,见到傅玦便道:“王爷,在柳儿巷附近,找到了死者的腿骨——”
毡毯打开,里头是几截皮肉模糊的尸骨,江默忍着不适道:“是在柳儿巷附近的水沟里找到的,拱卫司的猎犬帮了大忙,找到的时候,尸骨被啃过,再加上腐烂,已经生了虫,卑职做过清理,只是已不能看了。”
骨头被砍成几截,骨头断面极为粗糙,其上皮肉也被烹煮过,然而此刻被啃食大半,外加上腐烂,只剩下一层青白腐肉连在上面。
江默嘴唇发白,面颊上却被晒得通红,两个跟回来的属下,更是看也不敢看这尸骨,足见今日这差事让大家吃了不少苦头。
林巍也有些叹然,“江校尉,你们辛苦了,还没用过晚膳吧?”
林巍好死不死问到晚膳,江默紧紧抿着唇,那两个属下却忍不住跑出屋子干呕起来,林巍悻悻干笑,“这……想必你们是吃不下了……”
傅玦道:“其他人还在城南?”
江默点头,“是。”
傅玦肃然道:“你们辛苦,不过今夜不能让你们休息了,给你们一个时辰修整,之后带着拱卫司的猎犬往城南走,务必找到死者的头颅和躯干。”
江默应是,“王爷放心,这些差事不算什么。”
傅玦道:“去休息吧。”
江默点点头,拱手行礼之时视线一错,下意识的往戚浔身上看了一眼,戚浔正戴上面巾护手,在箱笼里面挑选刀具。
他飞速的转身退出去,却是没发现傅玦已经捕捉到了他的目光。
傅玦若有所思的看向戚浔,发觉戚浔挑了一把锋利的好似匕首一般的刀子,她站起身来看着那几节骨头,“是小腿胫骨,应该是左腿上的,卑职打算将腐肉全部剔掉,当做骨头来验,王爷觉得如何?”
傅玦颔首,“准了。”
戚浔便开始剔骨,刀刃在骨头和腐肉上上下划拉的声音沉闷又尖锐,林巍站了片刻便有些忍不住,强压着不适感走了出去,傅玦站在一旁,静静地没动。
几节骨头剔完,便是完整的人腿骨,戚浔这时在骨面上发现了几丝细微的印痕,很快,她直起身子来,“王爷,几乎可以确定死者是康槐安了,他的小腿胫骨骨折过,虽已痊愈,却留下了痕纹,这样的伤势不算重,修养两三月便可,与康槐安的伤势相符合,除非还有别的十六七岁会奚琴的乐师,也曾骨折又失踪了。”
李廉虽然没有找遍京城所有需要奚琴演奏的馆子,可光这些条件已经足够,傅玦很快道:“去召一只猎犬直接去长福戏楼,我们马上出发——”
他一声令下,林巍立刻去吩咐,没多时,召猎犬的人便出发了,傅玦又派人通知覃文州和李廉,没多时,傅玦带上戚浔和其他差吏,一起出了衙门大门。
上了马车,戚浔心底沉甸甸的,只盼此案与玉娘无关,傅玦见她心事重重,便道:“你是在担心那个戏伶?”
戚浔微讶,抿唇道:“王爷怎知?”
“你帮过她,自然希望她与此案无关。”
戚浔喉头苦涩一片,“卑职的确这样想。”
傅玦没多言,马车走过衙门长街上了主道,直奔东市,待马车停在长福戏楼之前时,恰是戏楼第二场晚戏散场之时。
最后一批客人正三三两两的朝外走,忽然看到许多公差催马而至,自然是吓了一跳,门口的伙计见状也忙去找掌柜,不多时,掌柜的从里头迎了出来。
一看还是傅玦,掌柜惶恐道:“不知王爷今日来是为了何事?”
傅玦大步进门,待剩下几个客人都走的差不多了才道:“将你们戏楼的人都叫来大堂等候,失踪的康槐安基本断定已经遇害,此番要从你们戏楼查起。”
掌柜的面色大变,“什么?当真是淮安遇害?”
他惊愕之后,面上浮出几分悲痛来,一边指挥下人去喊其他人,一边急的直拍手,“这是怎么回事呢,难怪几日未归,却是被谋害了吗?”
几个伙计腿脚利落,不多时,后堂之中还未完全卸下装扮的七八人便走了出来,又有前日见过的张焕和黄皓然,他们听闻康槐安遇害了,都万分惊诧,可前来查案的是临江王,也无人敢问,视线转来转去,都看向了跟着傅玦的戚浔。
又等了半盏茶的功夫,已经在后宅准备歇下的众人也被叫了过来,一时间大堂内拥挤不堪,三五十人聚在一起,纷纷面露焦急之色。
戚浔一转眼看到了和柳凝香站在一起的玉娘,玉娘也看到了她,眼底既有疑惑,又有些心惊胆战,戚浔只好示以安抚。
大部分人都来齐了,又等了片刻,拱卫司差吏牵着一只猎犬赶到了戏楼,骤然出现这般多人,猎犬狂吠了两声,吓得戏楼内众人面白心慌,那差吏赶忙安抚,这才让猎犬安稳下来。
傅玦这时便道:“康槐安失踪五日,今日衙门寻到关键线索,此番案子的死者极有可能是他,与他相识之人皆有嫌疑,眼下要先搜查你们的屋宅,但凡问心无愧,你们便不必惊慌,也不会损毁你们的私物。”
傅玦让几个衙差留下看管他们,自己带着掌柜和其他人往后面去,出大堂后门,便是几间厢房,给戏伶们更衣装扮,再往后便是戏楼后院,有戏楼厨房和几处下人居所,傅玦令猎犬依次走了一遍,其他人也跟着细致查看,却并无发现。
于是一行人出去后巷,往那两处宅子走去,当先入西边乐师们所居之处,一进院子,便看到一处小型空地,乃是排戏所用,再往里,便是数处厢房,傅玦让掌柜将各处打开,要么是存放戏服兵器之地,要么便是乐师们的住所。
这些地方平日里不露于外人,若有与案子有关之地,也必在此处,可猎犬一路跑下来,却毫无反应,戚浔心思细致,一路看下来,也不过是寻常居所,待入东面的宅子,便见宅中雅致的多,可几处房舍走下来,也皆是戏伶们日常起居之地。
傅玦复又返回康槐安所居之处。
掌柜的指着眼前的厢房道:“宅子里都是二三人同住一处的,与槐安同住的,便是皓然和张焕,刚好这屋子隔断出来有三间,他们一人一间,平日里也多有照应。”
都是乐师,三间屋子便也大同小异,无戏伶们那般雅致锦绣,倒有些像书生的居所,除了几样琴笛乐器之外,便是文房四宝和许多书册,又有许多乐谱。
傅玦在康槐安的小屋里看,掌柜的道:“他这几日没回来,这屋子也未动分毫,他走的时候也没带什么,东西都是原分原样的……”
“他当日离开之时,穿何衣?可带了银钱?”
掌柜的不知这般细致,便叫来黄皓然和张焕,二人进来时面白如纸,显然被康槐安遇害的消息吓住,张焕翻了翻康槐安的抽屉和床榻,便道:“钱袋当是带了的,他身上银钱不算多,出门带个一二两银子就足够了,离开那日,我记得穿着一件靛蓝棉衫,是十分常见的款制,也不如何惹眼,他平日也是这般穿着。”
傅玦翻看康槐安的柜阁,见其中有两件成色较新的长衫还挂着未动,便明白,他穿常见的衣物,银钱带的不多,多不是去赴郑重之约,也非去采买金贵之物,看起来,不过是一次寻常至极的出行,甚至可能是出门散步。
如此,却如何被凶手盯上呢?
戚浔在看康槐安的书案,这屋子狭小,书案也不大,其上文房四宝皆是寻常,却有一本未写完的曲谱,黄皓然见她看过去,便道:“这是我们近日要演的新戏文,淮安正在为戏文打谱,还未完工——”
“什么戏文?”
“《谪仙令》,是凝香和梦海唱演的,她们已记了词,如今就等槐安的曲,可没想到,真的是槐安吗,会不会认错了呢,能让我们见见他吗……”
黄皓然似乎还有些不能置信,说着说着,眼眶先红了,张焕也忍不住直叹气,又直直望着傅玦,可眼下遗体尚未找全,难道让他们看那些碎尸吗?
傅玦道:“现在还不好让你们认尸,且不是他的可能性极小,且他失踪至今未归,本就颇为古怪,只凭失踪这一件事,你们也早该报官了。”
黄皓然道:“我们是要报官的,可没想到还没去衙门,衙门先来探问了。”
林巍在旁道:“衙门会当做命案查,若查到后面找到了他的下落,人若还活着,那倒是一桩好事。”
黄皓然听到此处,哽咽道:“其实衙门来查问的时候,我们也知道可能凶多吉少了,槐安性子乖觉,我们日常都拿他当弟弟看待,他也断不可能这么久不回来。”
张焕也眼尾微湿,傅玦打量他二人,想看看这兄弟情深是真是假,却未从二人面上看出破绽。
这三间屋子相连,屋内的家具器物也相差无几,康槐安柜中衣衫整齐叠放,床榻上也是整整齐齐,傅玦目光扫过去时,看到他床头挂着个靛青棉布锦囊,连锦囊上也毫无纹饰,足见其人性情纯直,傅玦难以想象谁会害他。
居所搜查无果,傅玦带着众人重新回到前堂,众人聚站一处,傅玦刚进门,便看到个黄裙小姑娘红着眼睛低泣,见他们回来,小姑娘连忙将眼泪抹去。
傅玦在主位落座,“五月初三到端午当天晚上,你们歇在何处?都可有人证?”
众人面面相觑一瞬,掌柜的道:“我们晚上都住在一起的,彼此都有人证。”
傅玦目光一扫,看向那低泣的黄裙小姑娘,“你叫什么?”
小姑娘顿时慌了,一把抓住身旁玉娘的手,玉娘大着胆子道:“回禀王爷,她叫春杏,是照顾民女的丫鬟,她……她与槐安一起长大,颇为亲厚,知道他可能遇害了,便十分担心。”
堂内众人皆是神色悲戚,玉娘说到最后一句,也哽咽起来,姑娘们见状纷纷红了眼,傅玦目光清冽,不怒自威,玉娘说完,也握住春杏的手低了头。
傅玦看向掌柜,“康槐安不曾与人结仇的话,那你们戏楼可曾与人生过仇怨?”
掌柜的一听,眼瞳瞪大,“王爷不问小人还未想到,是了,淮安若真是被仇人所害,那或许……或许是被与我们打擂台的几家戏楼害的!”
傅玦和戚浔面色一凝,掌柜的接着道:“我们年初入京,后来很快盘下戏楼,唱了几场之后,便颇得了些声望,尤其我们的凝霜和凝香两姐妹,唱的极好,戏楼并不愁生意,可没过两月,我们戏楼便接连生了几件怪事,后来一细查得知,乃是有几家同行忌惮我们,故意找茬闹事,包括淮阳侯府那次,也多得是人煽风点火。”
傅玦还不知晓此内情,“生过什么怪事?”
“第一件,便是淮阳侯那件事,淮阳侯起先虽来得多,也送了礼,可并未表露什么,外间却先传起来,说淮阳侯要让凝霜做小,这才引得淮阳侯夫人上门大闹。”
掌柜的深吸口气,“第二件,是有人来找凝香,也不说自己到底是哪个戏楼的,只说要花大价钱让她去别处唱戏,凝香自然拒了,可没过两日,凝香收到了一只死老鼠做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