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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鲜卑人来也!

对于裴该所编组的具装甲骑,陶侃觉得没啥蛋用,纯粹使君钱多了烧的……

因为那玩意儿投入和产出完全不成正比啊,那么多钱,若是不浪掷于具装甲骑,足可以武装起三五百轻骑兵,或者上千的步兵出来。

当然啦,并不是说所谓具装甲骑,就只是花花架子,根本不能打,一则作为“新式”兵种,相关战法和训练还不成体系,或许只有裴该一人知道该怎么运用,二则数量也实在太少了。若有三百骑以上,关键时刻投入战场,或能一定程度上扭转战局,则陶侃亦未必排斥——反正花的也不是我的钱——问题只得区区五十骑,即便再能打,又能派上多大用场了?

尤其平野交锋,大阵冲撞,于千军万马之间,这五十骑就算是铁弹,投入汪洋中,难道还能激起多么不同的浪花来吗?

不过既然裴该派人过来问了:“可须我具装甲骑临阵否?”陶士行总得给上官儿面子,不能直陈:“那玩意儿没蛋用,您自己个儿留着撸吧。”他眉头一皱,不禁计上心来,当下指点道:“请使君速遣具装甲骑,冲蹈敌阵。”

这个时候,两军前锋刚刚脱离肢体接触,刘勋率胡骑绕向晋阵之北,氐羌杂骑则转向晋阵之南,仍不时有箭矢抛射过来。陶侃急命“蓬山营”重整队列,辅兵左右列阵,遮护两翼,同时溃散的“厉风营”退至阵旁,尝试再度集结。当面胡军步卒汹涌而至,但晋阵既未彻底崩散,他们也不可能就这么挺着兵刃一口气冲杀过来,距离约两箭之地时,便逐渐放慢脚步,随即在将领的呵斥下,整顿军列。

既然骑兵促起不防的猛突未竟全功,下面就得靠步兵之间刀对刀、枪对枪地正面搏杀啦。

陶侃的意思,可派具装甲骑前突,去阻碍敌军列阵,给自己留下更富裕的整队时间。徐州军,尤其是正兵素质甚高,陶侃经过此番从征,自徐州而至河南,也已经深刻地体会到了,不禁暗赞裴使君貌似文弱书生,不想竟在练兵上天纵奇才——不象是祖逖教他的,理论上闻喜裴氏也无此家学渊源啊……那么只要给足时间,整顿军阵完备,徐州军正面足可抵挡两倍胡兵!

当然啦,对方并不仅仅是步卒,还有骑兵,并不是说阵列一整,便可策万全了……

双方都在距离对方仅仅一箭多地外重新整列,所谓“阵而后战,兵法之常”,谁都知道若能阻碍敌军整列,到时候以完阵对残阵,胜算极大,可是一般情况下不会派兵去正面骚扰。因为对方肯定会先命弓箭手“射定阵脚”啊,你正面冲过去,那不是白送人头么?

一般情况下,若有骑兵,会自左右驰出,骚扰敌阵,如今胡骑数倍于晋军,肯定是大大占了便宜的。陶侃考虑道,若是任由胡骑驰骋,仅仅时不时落入阵中几支箭,就足以牵制晋军的精力,使得布阵速度被迫迂缓啦,我若不设谋也打扰打扰对方,胜利的天平怕会彻底倾斜。

可是要怎样骚扰敌阵呢?幸亏裴该提到了“具装甲骑”,使得陶士行双睛一亮——你瞧,即便废物也是有价值的,只要用对了地方,同样可以建功。

具装甲骑正面骚扰敌阵,有两个优势:第一,他终究是骑兵,冲锋速度快,可使敌将促不及防,无可预筹抵御之策;第二,人皆着重……中甲,马匹也有一定防护,不但面对箭雨时生存几率更高,而且在冲入敌阵后,也不至于在短时间内就被长矛四面攒刺,捅成刺猬。

倘若有五百具装甲骑在此,陶侃都不必整列了,直接叫具装甲骑排开了冲过去,步兵从后跟进便是。可惜,只有五十骑……

自然,陶侃不可能光派这五十骑出去,哪怕人马皆披重甲,个个是可以力敌百人的勇士,“具装甲骑”真正达到裴该想象中的强度,五十骑投入上万步阵中,那也只剩个“死”字而已。陶侃使具装甲骑在前冲突,三百步卒和三百弓箭手跟随于后,以为策应——终究他不是发动的自杀性冲锋,五十具装甲骑要是全扔在这儿,一个都回不来,裴该非跟他急不可。

安排既定,一声令下,具装甲骑便即从两阵缝隙中缓缓驰出,才出晋阵,左右散开,便即双膝一磕马腹,改便步为疾奔,长槊平端,朝着胡阵撞将过来。两阵相距不过一箭多地,换算成后世尺度,也就一百五十米,即便是背负着着甲武士的战马,最多十秒钟也跑到了!对方弓箭手即便早就搭箭瞄准,等敌骑进入射程后当即发射,直到敌踏己阵,最多也不过能够施放两箭而已……而且阵中弓箭手并不被允许自由射击,都必须听从队长的指令,同时投射,所以基本上而言——

具装甲骑直迫胡阵,对方只来得及发射一轮箭,且数量寥寥无几,更只有两成中的,都被马上骑士以左手小盾轻松挡下。

五十骑并排而前,步调统一,马蹄声并不混杂,仿佛擂鼓一般,“通通通”地声震四野,两阵皆可耳闻,还能感受到大地的颤动。如此威势,实足惊人,陶侃在阵中眺望,不禁捋须微笑,很有信心打乱对方布阵的节奏。

然而他料想不到的是,眼瞧着具装甲骑已近敌阵,甚至略微靠前的两名骑士,手中长槊都已经各捅入一名胡兵胸膛了,突然之间,周边胡卒发一声喊,竟然抛下武器,掉过头去,狼狈而逃……一人胆怯,牵动全军,顷刻之间,胡军前阵便已彻底崩溃——而这时在具装甲骑后面接应的刀盾手和弓箭手,都还没能进入对方弓箭手射程之内呢。

区区五十骑具装甲骑冲阵,竟能使万人辟易?陶侃双睛瞪得溜圆,差点儿连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他心说难道我误会了使君,他花大价钱编组这具装甲骑,果有我等凡俗难以理解之妙处么?这玩意儿是自带鬼神的威势,还是弱敌的光环?

急问身旁亲信:“彼等呼喊些什么?”

有耳神比较好的亲信回禀道:“似乎在喊——鲜卑人来也。”

陶侃嘴角不自禁地就是一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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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士人普遍对外族不了解,也懒得了解,故此对于胡汉国的内情所知甚少,记录在案的更少,遂至后人胡猜妄测,史书上讹误甚多,且多自相矛盾。裴该原本知道的也很有限,陶侃等南人更不必说了,但自从收降了胡将刘光后,从他嘴里倒是探出了不少内情,理清了许多头绪。

此前自然也逮过一些胡俘,裴该还在石勒军中混过,但刘光的好处,一是他读过书,有一定见识,不会把风传妄语当真事儿来说;二是曾为刘丹养子,虽非显贵,但跟贵族圈儿是能够搭得上边的——也幸亏他只是搭得上边而已,若真是胡汉贵族,说不定会为了炫耀自家出身,而刻意地造假充真……

晋人一般统称北方各族为“胡”,或者单称匈奴为“胡”——匈奴是大胡,其它各部是小胡,是杂胡——认为是南匈奴单于的后裔建立了胡汉国,在其政权顶端的是匈奴王族,其下各部贵人,再下则杂胡……其实满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裴该指刘光为胡,刘光也就认了;倘若得遇刘光的养父刘丹,裴该也指其为胡,刘丹则必然光火:我怎么就胡了?你才是胡,你们全家都是胡!

此非因讳“胡”字也,因为建立胡汉国的,原本乃是屠各,而非匈奴,彼等反将匈奴与氐、羌、羯、鲜卑,乃至卢水胡、独孤、铁弗、赀虏等,并称为“六夷”——在这里“六”字乃言其多,不是说只有六种。

大概是从刘渊的父亲刘豹,或者更上一代(刘宣同辈)开始,并州屠各逐渐篡夺了南匈奴的实权,进而篡改世袭,假冒王族,到刘渊时代终于建号称尊。是故晋人乃讹传,匈奴中“屠各最豪贵,故得为单于,统率诸种”,其实屠各即汉之休屠,原本不过是以匈奴为首的草原民族联合体中,不那么显眼的一个部族而已,既不是真匈奴,也未见得豪贵。

胡汉国上层很多人汉化颇深,不喜“胡”字,再加上明白自己本非匈奴,所以不再自称为“胡”,而会说“屠各”,或者指国号为称,自称“汉人”、“皇汉”。真正的“皇汉”,就是指的屠各本族,以及与之结盟的原南匈奴王族,大多数跟从刘渊,以刘为姓,比方说刘丹、刘勋、刘雅等;还有部分别姓,比方说匈奴旧贵种呼衍(即呼延)、须卜、贺兰、丘林等。

当然啦,也不是姓刘的就一定为“皇汉”,好比说刘光,他是正牌匈奴也就是胡人,被刘丹收为养子,始得姓刘。还有驻守在朔方肆卢川的刘虎,本乃铁弗部首领,因为归降刘聪,刘聪待其有如同族宗室,特意赐姓为刘——刘虎就是后来建立胡夏国的赫连勃勃的曾祖,赫连勃勃按照惯例篡改和伪造世系,竟称自家乃单于之后,老祖宗是三国时代的南匈奴右贤王去卑。

——哦,就许你刘渊冒充左贤王之后,不准我冒充右贤王之后吗?

拉回来说,胡汉国采取部族分治制度,以汉魏的官制管理辖境内中国人,政府中枢为尚书台,目前由相国总掌其事;以游牧部族制度管辖境内“六夷”,政府中枢为单于台,首脑自然便是大单于了。屠各本族理论上由皇帝亲领,实际上也归属相国;禁军多出于屠各,装备最为精良,供应最为优厚,凝聚力和战斗力自然也最强。

裴该他们所说的“胡军精锐”,其实就是指的屠各本族兵,或者更准确点儿来说,是屠各本族加匈奴贵族,也即“皇汉”兵马——刘粲先前统率着南渡黄河,进而与祖逖在汜东激战的,主要就是这些部队。至于呼延晏后来带入河南的,除部分氐、羌,乃至于铁弗、赀虏等别族杂骑、杂步外,更多是普通匈奴人——也即真胡人——还有从前的晋人,至于这些大胡、小胡,还有附胡晋人,其战斗力么……

同等数量和指挥之下,基本上可与祖逖麾下那些坞堡武装杀一个旗鼓相当。

所谓胡人怕鲜卑,主要就是指的这些大胡、小胡,往往在与鲜卑军队尤其是拓拔鲜卑的交锋中,被当做人肉沙包顶在第一线,纯靠数量来弥补质量——真正的屠各精兵,其实是未必害怕鲜卑人的。

此番刘勋率兵来袭徐州营垒,当先的两千骑是屠各,战斗力很强;后面三千骑是杂胡,属于不擅长近战肉搏的弓骑兵;最后跟着那一万左右的步卒,则匈奴、杂胡、附胡晋人,什么都有,战斗力相对较弱。因此当陶侃命五十具装甲骑一冲阵,威力尚不可知,气势却足骇人,当场便有不少跟北方鲜卑骑兵照过面的步卒吓懵了,高呼:“鲜卑人来也!”抛下武器,掉头就逃,恐惧心理就此相互传染,导致前军瞬间崩溃。

倘若陶侃趁此机会,命步兵急速跟进,便能赢得胜机,但可惜陶士行虽为一世名将,也不是算无遗策的,好比说才五十名具装甲骑就能给敌军造成如此大的恐慌,他就根本料想不到,因而反应慢了一拍。倒是北侧的刘勋见状,大惊失色,急忙率领屠各骑兵冲杀过来,以乱箭攒射徐州的具装甲骑——先得把这些家伙干趴下,即便误伤到自己人,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这些“具装甲骑”终究是半成品,并非全身重甲,尤其战马身上,不过搭着些毛毡而已,只在面、项、胸等朝前的部位贴了些皮革,箭矢从侧翼射来,当即便有十数匹马中箭,惨嘶栽倒,而那些马上骑士,往往倒地就再难以支撑着爬起身来。

一则身上铠甲太重,二则也可能被坐骑压住了肢体。正如宋代有《劝勇文》,说女真铁骑有五事易杀,第二条就是:“马倒便不起,易杀!”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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