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兰还不知林锦楼为了找她已将个金陵都快翻了过来,她正推开禅房的窗子,把帘子卷到小银钩上向外远眺,只见日暮苍山远,寒鸦倦归巢,石中清流湍,一阵寒风吹过,清冽又爽快,她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将往日里肺腑间的躁郁都尽数吐了出去,又转回身走到书案前,提了毛笔,在那画上微微点了几色流云,那张《日暮山村图》便瞬间生彩起来。香兰心下满意,题上年月日,又取了一方小石印,蘸了印泥,盖在右下角,拿桌边的小毛巾擦了擦手,扭头看着窗外,这样宁静又恬淡的日子方是自己想要的,不曾有宅门里人情倾轧,勾心斗角,也不曾有违心讨好和尊严践踏,她觉着自己仿佛做梦似的。
当日她跌跌撞撞从庙里逃出来,哀求那小和尚去给侍卫们报信,眼见着人都进了寺庙,方才松一口气,又歇了片刻,只听喊杀声,又见有黑衣人仓皇从庙内逃出,便扶着树干站了起来,暗道:“林锦楼的亲兵个个都身手不凡,好歹能把太太和四姑娘救出来了。”一转念,心里又盘算,“林锦楼救过我两遭,如今我救了他母亲和妹妹,这两桩就算抵消了罢。只怕他不肯放过我,还要把我囚回林家倒不如……倒不如我就趁今晚一走了之?”
这心思一转就停不住了,寻思道:“这附近有个叫莲花庵的小庙,几年前我还曾来过,我师叔定素师太是那里的住持,她看我长大,对我是极疼爱的,不如我先去寻她,再作打算。”
当下便借着朦胧月色,小心翼翼的往山下走,幸而她幼年常来此山游玩,故而熟门熟路,走了两盏茶的功夫,终看到那小庙。此时庙里的比丘尼正在做早课,定素师太见了香兰不由大惊,忙将她让到房里。香兰将自己这两年的遭遇同定素师太说了,她不由十分同情,连连叹息,不住合掌念佛。又问道:“如今你有什么打算?”
香兰一听这话,忙跪在地上,眼里含着泪儿道:“如今我已到这个地步,还厚着脸皮求师叔救我一救,林家我是再不愿回了,求师叔先将我藏了,我想方设法到扬州去找师父,倘若我爹娘找我,求师叔悄悄告sù我家里人,师叔的大恩大德我粉身碎骨也报答不完。”说着连连磕头。
定素师太忙将她扶起来,道:“藏下你倒不难,只是你只身去扬州……唉,你一个美貌女孩儿孤身上路,指不定遇到什么事,倘若再让拐子拐了,或遭什么不测,那便更凶险了。”想了一回道:“不如这样,这附近有个姓于的富裕乡绅,最是乐善好施,品性淳厚,正巧他女儿要送嫁到扬州,我托他一托,说你是我俗家的侄女,要去扬州投奔亲戚,你扮成个丫鬟,一同跟着去罢。”
香兰不由大喜,当下便在莲花庵安置了,后林家的兵将也来搜过几遭,均被她躲了过去,又过两日,她便乔装打扮,匆匆上了船,顺着清冷的大运河一路下了扬州。到了扬州境内,香兰便掏出银子酬谢于家,她当日谋划逃跑,做僧袍时在当中塞了些银两首饰,离开莲花庵时偷偷留了些银子放在定素师太的枕头边上,如今手里还剩了不少。于家却不肯收,又雇了一辆大车,命下人跟着,护送香兰到了定逸师太所居的显胜庵。
定逸师太见了香兰也不讶异,只将她留下来,命她自己打扫一间二楼的禅室住下。每日里香兰随庵中的尼姑们一道晨钟暮鼓,诵经修行,白天担水,去菜地种菜,厨房帮火,闲暇时便在屋中作画,日子过得倒也悠闲。侍奉定逸师太的禅素偶同香兰说笑道:“师妹,才多久没见,你便跟换了个人似的。先前你虽稳重,却有个泼辣生彩的性儿,也是爱说爱笑的,如今却沉闷多了,却也懂事多了。”
香兰一怔,又笑道:“大一岁是一岁,哪能总跟小孩子似的,四处淘气惹师父和师姐们生气。”待禅素走了,香兰却坐在房里望着窗外发呆。这两年多的日子比当年沈家落难,她在发配途中死了丈夫,又自己病死更让她心里苦楚和绝望。当年再如何艰难,她总觉着有人陪她一道同生共死,咬牙捱过去,总能挣出过活路,心里揣着一团微弱的火,可用强勇之姿捍卫最后那一点尊严和希望,在发配路上走了不到半年便的病逝去,那一身的傲骨还未彻底被人踩在脚底下。
可这一生,先是被迫做人奴婢,受尽欺凌,后来好容易见到一丝曙光,却遭宋柯抛弃,再后来为了救父当了林锦楼小妾,人人道她风光,她却知道服侍林锦楼之难,她在林府处境之险,和她难言的心中之苦。这一步一叹,生生将她揉圆搓扁,把脸打在地上任人践踏,把她浑身的棱角磨得差不多消失殆尽,只有心里还梗着一根骨头,午夜梦回时告sù她自己未曾真正低过头。如今她回首望,这日子纵然是她低着头一路跌跌撞撞磕出血走过来的,却也让她原先仍带着几分骄纵和傲慢的心沉了下去,从此更知人生百味,也比往日待人愈发多了几分宽容。
庵里的僧尼也喜欢香兰,起初见她生得美貌,不像寻常人家的,不知为何要在这寺院里住,便带着疏离之心,后来见她和气,见谁都笑脸相迎,又肯吃苦,什么活计都愿意干,大冬天抱着衣裳便在院子里洗,两手冻得通红也不在乎,顶着寒风一趟趟把水挑回来,磨破了肩膀也不吭一声,事事做得井井有条。时日一长,众人也爱亲近她,有人好奇问她从哪儿来,香兰便说自己原本就是定逸师太的弟子,只不过后来给大户人家当了几年丫鬟,如今为自己赎了身,便又回来侍奉师父了。
后来香兰接到定素师太的信,说她爹娘仍不知道她已经丢了,林家似是瞒着未曾告sù,定素师太便也没有多嘴。在信中又说,林家年时送了极丰厚的东西,惊得陈万全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说要进府谢恩,却让送礼去的吉祥给拦了。等陈万全惊诧过后便是得意,逢人便吹嘘自己如何体面有脸,林家给自己送了多少东西云云,自己的女儿在林家如何风光,惹得一众人都过来争相巴结,连曾经打过陈万全屁股的知县韩耀祖都特意登门了一回,他儿子韩光业花了重金,买了香兰几幅画,夸得那画天上有地上无,让陈万全骨头又轻了两分。
香兰知道父母无事便也放了心,只镇日过清净的生活。她虽身上有些银子,但也琢磨着不可坐吃山空,打算赚些钱,日后也好接父母来扬州,便把字画拿到寺庙附近一家文具古玩铺子里代卖。
日子一晃便过了三个月。这一日,香兰小心翼翼抱着两卷画到那铺子里,只悄悄从铺子后门进了。掌柜的与她已熟识了,先请她在里头招待贵客的雅间里歇一歇,自己去前头取银子。香兰刚坐下便进来两个人,一个穿着绿遍地金比甲,沉香色缎裙,身段妖娆,翠鬟云鬓,面有春晓之色,胭浓脂艳,穿金戴银,十指春葱上带着六个金马镫戒指儿,乍眼一看,还以为是哪位公侯府位里出来的宅眷,神色倨傲,目光流转,举手投足却隐带风尘之气;另一个生了一张俊秀的小白脸,脸上一对儿桃花眼乱飞,身材高挑,穿着蓝色绸缎衣裳,手里握一把折扇,一身轻佻风流,像是个富贵公子哥儿。
香兰一见那女子登时大吃一惊,原来这艳美的妇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初被林锦楼逐出府的春燕!眼睛像旁一溜,见那男子油头粉面,瞧着眼生。香兰忙把观音兜罩在头上,低着头站起来便走。正巧伙计过来端茶和果品,见香兰急匆匆从屋里出去,便满面赔笑,对那二人道:“对不住,对不住,方才不知这屋里有人,您二位请用茶。”说着把那茶摆在小几子上。
春燕哼了一声,坐在椅上,把那茶端来吃了一口,又嫌烫,不由皱了眉,把茗碗放下了,口中抱怨道:“又渴又累的,嗓子都哑了,想吃杯茶还进不去嘴。”说着从碟子里拿了块酥皮点心。她方才并未认出香兰,她进林家时候早,香兰自幼在寺庙长大,两人鲜少见面,待香兰进府时,她不多久便被林家发卖了。
那小白脸也坐了下来,两眼却追着香兰身影,直到那身影瞧不见了,还自顾自抻着脖子,春燕一抬眼瞧见了,不由心里有气,一把将那点心掷在他脸上,酸道:“瞧什么呐,瞧什么呐?就该把你脸上那对儿招子戳瞎了!”
那小白脸吓了一跳,见春燕柳眉倒竖,便笑道:“你还醋上了,你见天到头的招汉子,我瞧两眼别人都不行?”见春燕又要瞪眼怒骂,便告饶道,“好了姑奶奶,我错了还不成?您老嫌茶烫,我去让伙计给换一盏温的。”说着便端了茶走了出去。
话说这天下的事本就无巧不成书,原来那小白脸正是当日侥幸从林锦楼手底下逃了的钱文泽。当日他自知惹到阎王,连窜带蹦跟被狗撵了似的从金陵里逃出来,一路曲曲折折,连蒙带骗的到了扬州。赵月婵这事本就是一桩丑事,林锦楼甩了膏药也无心再理会,这倒给了钱文泽一条活路。他初时躲了一阵,后来便隐隐藏藏,见无人抓他,方才大胆起来。
钱文泽本就是惯爱在市井里厮混的,这厢更名换姓,在扬州城里重操旧业。待他有了银子,免不了吃喝嫖赌,他也是享受惯的,曾与赵月婵那等绝色有过首尾,等闲的便瞧不上,到了倚翠阁一掷千金,去点当红的燕儿姑娘出来唱曲儿,片刻春燕便抱着琴来了。春燕见钱文泽这等俏郎君儿,心里头也欢喜,两人眉来眼去,当日晚上便成了好事,枕席上钱文泽探问春燕身世,春燕便称自己是金陵的大家婢,惹恼了主子才被发卖到勾栏里的,至于金陵哪一家,春燕却不肯说了。
钱文泽私下比较,比春燕漂亮有名的,他花销不起,次等的他又瞧不上,在这一档的粉头里,春燕正正是个尖儿,便总到倚翠阁去,手头富裕时便包春燕一两个月,信誓旦旦日后攒了钱要将春燕赎身。如此过了两年,春燕自以为有了盼头,从此死心塌地,二人私下里如同夫妻一般。
今日钱文泽等人请了几个乡绅之子在一处吃酒,便抬了春燕出来唱曲儿助兴,回来时春燕说她屋里原先挂着的画儿让客人吃多了酒扯坏了,要再买一幅,她亲自来挑,便到了这家店。伙计见春燕是一乘蒙着绸布的小轿儿抬来的,钱文泽又穿得体面,还以为是哪一户有钱人家,自然不敢怠慢,便引进了雅间,不想正碰上香兰。
钱文泽拿着茗碗走到外面,正瞧见掌柜的把一只小钱袋塞到香兰手里,香兰福身道谢,转身离去,却因头上戴着观音兜,再瞧不清脸了。钱文泽忙走上前,问那掌柜道:“方才走的那女孩儿是谁?我方才捡了个帕子,许是她掉的。”说完果然从袖子里摸出一条绣了桃花的帕子。
那掌柜看了看笑道:“这定然不是她的,她是显胜庵里带发修行的姑子,只用粗布,不会用这等精致的东西,她身上穿着素服,头上的钗还是木头的呢。”
钱文泽一面把那帕子收起来,一面道:“当姑子?啧啧,没白得可惜,生得这样标致。她来这店里做什么?”
掌柜道:“庵里有几位师父闲暇时画的画儿,托她拿到这店里来卖。”说着将柜台上一幅画拿了起来,缓缓展开来。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