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城,建康。
千古龙蟠并虎踞,从公一吊兴亡处。
“昔日帝王宅,如今百姓家。王谢风liu,唯有燕子认得。”吴宫花草,晋代衣冠,俱往矣,可惜南宋,却是一个不得不轻帝王的时代。
若把朝代的变迁,压迫进一个人的命运里,这个人在年少的时候,就要连续体验奢华、流浪和寂寞。他,或许是最了解建康的那一个,了解一座城市为何会同时兼具王气和荒颓。建康,所以就是最适合他生存的城市。因为他就是建康,建康就是他。
谁说饮恨刀的宿命是“为战而生”?明明就是“为战而逃”。当林阡在这条抗金的烽火战路上驰骋纵横越来越远时,他林陌,却逃不过和建康城一样的际遇。
逃避了天下,被锁在建康。错了,错了,不该生活在建康,所以多袭了一丝王谢的风liu,少了一腔韩岳的热血。也许,真正是属于魏晋和南宋的冲突吧。
乌衣巷的夕阳下,陌,忽然有些想念这个不属于他的朝代,不属于他的年华。
林阡,如果我还是你,此刻,应该是我,在川蜀的风烟里,和念昔一起,迎接我们命中不朽的时刻吧……
爹,可知当年你问我复宋的希望时,为何我会说出一句令你失望的“南宋必亡”?爹竟然不明白,我忧郁的外表下,是一颗忤逆的心,我说南宋必亡,是意指我可取而代之!
爹却始终没有明白我的话,栽培了我十多年,都没有真正地理解,我在握饮恨刀的时候,不是林陌,而是林阡。既是林阡,从生到死都是战魂,又岂可能不敢篡宋!?
可惜,现如今,只能任凭我血液中属于林阡的冒险一点一点地流逝。当有关他的印迹磨灭殆尽,就只能留下林陌的灵魂,而我代替了十多年的名字,在他成为一代盟王的今天,终于全部还给了他,饮恨刀,念昔,还有至高无上的功业和荣耀。
既生阡,又何生陌……
天地之间,是否注定有一鼎盛者,就有一孤独者。
夜晚,看见他的母亲一身夜行装束,从后门要离开秦府。
“你干什么去?”这么巧,秦向朝就出现在玉紫烟的身后,也许,是过分担心她了,竟一直跟着她。
玉紫烟停住脚步:“我要去救师父,他在白帝城被金人囚禁着,恐怕性命不保!”
“你师父?”秦向朝当即怔住。
“师父的五个徒弟,如今在世的只有三个,两个在囚禁着他,若我不救,谁还能去救!”
“我知你接到密信才知此事,但恐怕当中有诈!”秦向朝当即否决,“远在白帝城,我断不会放你一个人去,他们一定另有目的!”
玉紫烟泣道:“师父出事,徒弟岂有不管之理?”
“他就在白帝城不远,让他替你救。”秦向朝道。
玉紫烟当即一怔:“谁?”
“你的儿子,林阡。”秦向朝还未说完,玉紫烟立即打断:“不,不可以!我已经对他负疚这么多年,怎还可以再牵连他一次?”一时动情,竟歇斯底里。
“紫烟!”秦向朝抓住她双肩喝止她,一瞬,语气还是变软,“要去可以,不过,让川宇一起,沿途保护你。紫烟,我不能让你涉险一次。”
白帝城,那应该离你不远吧,林阡……
四月过了一半,怎还闻见肃杀阴寒。
和建康那么相仿,白帝城,见证了太多的盛衰兴亡。
更重要的是,这两座城池,阡和陌是这样凑巧地曾经过,或经过着。
玉紫烟站在江边,泪流满面,川宇在一侧,冷漠却专注地守护着她。
原来,送密信给玉紫烟的人竟然是黄鹤去。不得不说,秦向朝的担心并不多余。
当林阡到达鼎盛,玉紫烟,的确是对于金人来说,再重要不过的一个人。
如果,黄鹤去真的能够无耻到无所不用其极。
“师兄,江湖凶险,为什么我们一个个都逃不开。”访旧半为鬼。泰安义军的痕迹,被抹得一干二净。玉紫烟只觉悲痛欲绝,江水湍急,她身后的这个人,倒影也随着江浪起伏不停。
得不到他的回应,玉紫烟忽然大怒,一剑就刺上去,黄鹤去不躲闪,只用手指夹住剑尖,玉紫烟大声喝道:“黄鹤去,回头是岸啊!”
黄鹤去压低声音:“我原先只是想用师父去胁迫林阡,但如今,是真的想救师父!师父在冰冰的手上,朝不保夕,冰冰她,已经丧心病狂了……”
“丧心病狂的岂止是她!是你杀了大师兄,是你杀了二师兄!”忆及易迈山和白鹭飞的血债,玉紫烟恨不得立即将他手刃。
“紫烟。你听我说,这不一样……”黄鹤去叹了口气。
“有什么不一样?!”玉紫烟冷笑,“你和冷冰冰,连畜生都不如!”
“紫烟你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根本不能理解别人的想法,偏还要这般鲁莽地擅作推测!”黄鹤去止不住愠怒。
“少废话,你用来围攻我的人呢?在哪里?让他们都出来,看看你到底能不能得偿所愿,杀得了我!”玉紫烟冷冷道。
“不管你信不信,我这一次真的是想救出师父,让他逃过冰冰灭绝人性的报复!”
“可是你却不能亲自出马,以免伤害你自己的仕途。”川宇却洞悉了黄鹤去的意图,冷冷说,“要武功高强,要决心坚定,要受你摆布,又要与现在的你没有牵连——你唯一能想到的人,只有我娘一个。我说的是么,黄大人?”
“紫烟,你是除我们之外,师父唯一的希望了。”黄鹤去无奈点头,但他也知道,有川宇在,玉紫烟就不可能受自己摆布,惟能低声劝玉紫烟,“紫烟,明日子时,我为你引开冰冰和贺若松,然后派遣人马在外围接应你。你且放心,白帝城绝大部分是林阡的地盘,只要你带着师父到了杜甫西阁,就可以安全无忧。”
“既然这里是阡儿的地盘,那贺若松和冷冰冰为何敢在这里胡作非为?!”玉紫烟依旧不肯相信。
“因为,一年以前,迈山和鹭飞,便是葬在了这里。”黄鹤去语带悲凉,“多讽刺,曾经,师父把我们都带到杜甫西阁游学,给我们讲述他的志向,传授我们他所知的道义……可是,几十年后,这里,却成了师徒几个的墓地……”
“冷冰冰要让师父在受尽身心折磨之后,同样地死于旧地?!她竟心狠手辣到这个地步!她竟一点都不念养育之恩!”玉紫烟终于领悟,又气又怒。
“黄大人,如何让我相信,你不是想帮着冷冰冰一起,害我娘也一样在白帝城丧命,从而给你们的师父,更致命的一击?”川宇冷冷问。黄鹤去心一凛,这样的语气和话音,令他不得不想起林阡。
那个瞬间,黄鹤去有些失神,说这句话的人,到底是林阡,还是林陌?现在才发现,他们兄弟俩的轮廓,有九成多的相似。远远看去,明明那是来自林阡的慑人。
“紫烟,我怎可能那样地害师父!?我与师父之间,可有像冰冰那般的深仇大恨?”黄鹤去立即否决川宇的猜疑。
玉紫烟冷笑道:“有!当然有!你自然还恨师父当年给你的一巴掌,你自然终身难忘!你与师父在泰安的最后一次分歧,你甚至当众要与他脱离师徒关系一走了之!黄鹤去,你没有忘记我都还记得!”
“明日劫狱,只要不引起大动静,便不会有危险。紫烟,全凭你自己心意,师兄并不强求。谁也不知道,师父还能撑多久。我也不会次次都有机会,替你拖延贺若松。”黄鹤去克制着愠怒,冷冷说,“言尽于此,师妹三思。”
黄鹤去转身便要离开,玉紫烟一惊之下,竟是一句话也再问不出口,黄鹤去心中有数,对玉紫烟,当然要这般的欲擒故纵,她既然来了,就必定抱着带师父一起走的决心,当年五个徒弟之中,数玉紫烟与师父感情最深。否则,他不会有把握她收到信就会赶来,几乎没有经过深思熟虑。
“黄大人,可否先给我绘一张贺若松落脚点的地图,容我看一看周围的环境,然后再听听你的全盘策略?还有,用不着明日便劫狱这么仓促,你派来接应的手下,我想要亲自过目挑选,以做到万无一失。”忽然,耳后传来这样的声音。竟然令黄鹤去寸步难移,瞬即被钉在原地,怎么可能反驳,怎么可能拒绝!
许是太久没有见到他了,竟忘记,眼前人曾经比林阡还要棘手!在淮南最乱的时刻,其实是眼前人间接帮林阡控制了局面,拒绝了金人的挑拨离间!
那种逼人的胁迫,威力根本超乎想象。眼前人和林阡,还是一样的眉宇,一样的气质,一样的魄力,不仅在容貌,甚至连语言……对啊,他们本就是一母同胞,同年同月同日,同一个时辰出生,唯一不同的,是一个先后而已。
紫烟啊紫烟,你此生最大的幸运,便是有林阡林陌两个杰出的儿子……
可是,究竟是谁说,林阡他命格无双?明明他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经有一个人与他成双……
如今,以一个落寞的贵族,能否和鼎盛的王者一较高下。天骄大人关于“阡陌之伤”的计划,是暂时搁置,还是顺势推进?黄鹤去的脚步,越放越慢。
黄鹤去一步一疑,川宇尽收眼底。其心中的想法,川宇也可以一目了然。
但,黄鹤去,构不成川宇此时此刻的在意。
能构成他在意的只有那独独一个名字而已。
林阡。
白帝城,绝大部分是你的地盘。
是不是意味着,我的故事又将躲不开你们。
我,该怎么遇见你。
我镜中的人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