泾水过境,涌出云涛石海,笄山耸后,宛然烟鬓雾鬟。
这个教谁都毕生难忘的早晨,阡吟在气势磅礴的崆峒览景,同时挑战着陇陕几十路金军的极限……
完颜瞻失去神智,秦狮已折戟重伤,震山锤十招落败,鎏金铲亦被甩开——连战过十二元神之四的林阡,难免也气力不支,沿途遭遇的一般高手,暂且由吟儿撂倒。
午后行到此处,山林里路过一支比较松散的紫茸军,一看就知道是完颜君随的麾下。同是王爷身边的近卫兵,明显不如完颜君附的那群凶神恶煞。有其主,必有其仆。
整片崆峒山可能都在鸡飞狗跳,他们却还谈笑风生若无其事,因为他们说:“崆峒这么大,林匪不见得碰到咱们。”如斯的侥幸心理。恭喜他们,中奖了。不过他们说的也对,林阡吟儿要被他们“碰”到就怪了。
“说起来王爷也真是不懂事啊!王妃病才好些,就又神神叨叨起来。”“怎么?他又闹什么笑话了?”好一支紫茸军,当初会宁县里需要看住陈铸的时候他们在那打赌,现在需要留心林阡的时候他们竟然在谈论起主子的笑柄来。
“哈哈,这件事,说起来也不知是谁给王爷提的醒——‘魑魅魍魉琵琶琴瑟戮戥戕截’,一共十二个人吧?”
“是啊是啊,当初‘绝杀’成立的时候,王妃就定下了这十二大高手。”
“大王爷的‘十二元神’,不也正好是十二个人?”
“啊……没错!”“这么巧!”
“所以二王爷又坐在那儿一个人生闷气,嘟囔着二王妃和大王爷旧情未了……”
于是这伙紫茸军哄堂大笑。他们笑,至于么,这么小的一点巧合,都让二王爷打翻了醋坛子。
对二王爷不敬的原来还不止陈铸一个人。吟儿听着听着很不是滋味。
二王爷的心理她是能体会的,暗恋了许久、曾经无论如何都属不到自己的那个人,突然间命运就把他赐给了自己!这么大的幸福打在身上,生怕握不住被它跑了,放哪里都怕丢掉恨不得掖着藏起来,但即使这样还是不自信自己能一直绑着他占据他心头最重的位置。当然,现在的吟儿经过了风七芜时期已经不那么自卑了,但总是过来人、总是天涯沦落人。二王爷当然怕楚风流和大王爷死灰复燃,因为二王爷知道他不如大王爷那样能驾驭楚风流。残缺的爱情总是那么美、那么坚牢,只因它曾在最坚牢和最美的时候戛然毁灭……
太轻易就绕过了这群虾兵蟹将,他们连一般高手都算不上。然而才走百余步,就觉得正前方气氛不对,吟儿与阡脚步骤停,那时一个青影一闪,只见一人从树后转身而出,赫连华岳。他似已恭候多时,显然在紫茸军说笑之前就追上了阡吟。
“赫连大人!”所有紫茸军大惊失色赶紧站起,一惊赫连出现,更惊阡吟在场,一阵凌乱、一阵死寂,蓦地,全部归到赫连华岳身边去,向心力堪比适才婢女们与王妃们之间……
“林匪,还不放下武器?!”“速速投降!”“岂不知赫连大人是谁!?”狐假虎威至此。
吟儿一笑:“怎不知道。不就‘十二生肖’之一?”
众人皆愕然,阡摇头苦笑,这丫头,既讽赫连华岳,也在损这群紫茸军啊。
赫连华岳还没说话就已经收拢了一批紫茸军来,加上他本来就带在身边的掷斧手们,一瞬塞满了阡吟的前后左右。无需鸣镝,无需烽火,别处兵将看这里人群聚集都会自动被吸引过来,人都有从众心理,何况——抓林匪匹夫有责。
林阡审度他麾下掷斧手们已开始集结合阵,心知那连续几波的钢斧飞投是避不掉的了,侧过身来双刀一瞻前一顾后,同时与吟儿背靠着背紧紧相依。每逢这种时刻,他们都不止是夫妻,而更加是战友,笑看四围风云过。
“陈将军,多亏你眼尖。今次若事成,你必是头功。”这时赫连华岳转头说,原来陈铸适才也在树后,要得从另个角度,才可以看见他。可叹紫茸军归拢速度太快、掷斧手人数太多,竟把这么个大人物给埋没了。
从赫连华岳的话里能听出来,这次他能追及阡吟,完全是因为陈铸“眼尖”。见陈铸没有否认,吟儿心头一喜又一凉,她知道,这是陈铸的本分,今时不同往日,会宁县阡吟不过是过客,而今,平凉府崆峒之战还没有彻底完结、阡吟是陈铸的劲敌。
吟儿眼圈一红,终于有这一天的,终于陈将军再不是朋友,际遇就是要这么伤人,投契的人不是每一个都能做战友。好在,好在现在敌众我寡,吟儿心里还好受些,总比看到陈将军被盟军围困强……但换位思考,陈将军心中几多悲添?
无怪乎陈铸听到赫连的话面无表情,只淡淡说:“先别谈功劳了,擒他们要紧。”
“华岳实在佩服陈将军,大义斩断旧交。”赫连微笑,“看来陈将军在王爷跟前保证的‘划清界限’是真。华岳成人之美!”侧身让开,竟是以“请”的姿势让陈铸先上来。
吟儿啊了一声瞠目结舌,林阡则听出了赫连的弦外之意——赫连华岳一直在逼迫陈铸斩断旧交,也在反复强调着陈铸曾和完颜永琏保证过“划清界限”,赫连说的话,哪能像吟儿一样只听表面,根本话外有话!至少林阡看得出来,陈铸心里存在纠结,跟楚风流一样陈铸是决不想亲自动手的;赫连华岳和陈铸不是战友、而是在合作追赶的路上貌合神离;甚至赫连就是在监督着陈铸,看他到底是不是私通外敌。赫连之所以迟迟不动手,是因为他想要陈铸动手。陈铸只有动手来杀林阡,才是对王爷忠心可鉴。
陈铸啊陈铸,竟也骑虎难下,赫连把头功拱手让给了他,作为一个公众意义上的卑鄙小人,陈铸是一定要迫不及待的。否则,会宁县他的自圆其说如何说。
“林阡,接招吧。”陈铸硬着头皮,出剑领教之势。
“不敢当。陈将军。”林阡冷笑一声,“既然划清界限了,那便殊死斗一场。完颜望冯光亮,都需血债血偿!”
陈铸心里咯噔一声,自是看阡脸色不假,七上八下,实不知林阡是为了救他故意,还是真的信了赫连华岳的挑拨……凄然控剑,却不知到底如何打,却听铛一声金铁交击,眼睛一闪同时虎口一麻,饮恨刀已经削上剑刃。
林阡当然不能给陈铸犹豫的机会!陈铸如果犹豫不动手,那就告诉赫连华岳他心里有鬼。奈何陈铸没能立刻明白,应接的前几剑手忙脚乱,若非林阡气力不济,陈铸哪堪承架得住。
饶是如此,陈铸也威胁不得林阡性命,二十招开外,见陈铸与林阡战斗不够紧张,赫连华岳一拍手掌、百十名掷斧手秩序上前,接二连三向林阡吟儿所在投掷。分散劈斩,协同威力,一时斧影如血、风声如哭。
置身于钢斧轮错之间,陈铸身心受压岂能不打,他剑法与常人不同,愈气急败坏战力就越能发挥,于是仰面躲开一把巨斧、在斧阵水平面的正下方,还未起身就挥剑往林阡腿脚刺。吟儿一惊,即刻出惜音剑往他剑上压,未想出招太过仓促角度不对,竟是刚跟陈铸一碰惜音剑就差点脱手——那个,高手也是要失误的……
赫连华岳就在一旁,不禁讽了她一句:“花拳绣腿。”他见过会宁之战吟儿对林阡的拖累,更因适才她损十二元神时大言不惭而心存蔑视。吟儿本就失误,被他一说,难免面上一红,悄悄帮林阡打飞了几把斧头之后,也就不参与陈铸和林阡的刀剑之战了。
陈铸的剑不成剑不知其招,在这些掷斧手的帮忙下得到妙用,于是斧影为纵、剑光为横,集猛锐之气,与诡变之风,以期给饮恨刀结成樊笼,可惜剑与斧交织的每一点,都遭那雪光强势撞破。
一晃眼,便是四十余招,陈铸渐渐难以持平,林阡岂能手下留情,留情便会置陈铸于不忠不义!只是刀剑无眼,锋刃割过陈铸的衣袖显然已伤他筋骨,哧一声吟儿听见了不禁揪心,陈铸却仍负隅顽抗。
“啧啧啧,华岳无话可说,愿向陈将军负荆请罪。”情势凶险到这个地步、明明陈铸没可能拿下林阡反而自身难保,赫连华岳却还不亲自动手,只站在一旁冷言冷语,仍然是话中有话,“其实华岳仔细回想,确不该误解陈将军——虽说陈将军曾将林匪藏在地宫,但后来还是供出了林匪所在、将功折罪。唉,若非陈将军把他们骗到地宫里,林匪也不会被堵在地底下差点出不去……我竟还怀疑陈将军,实在罪过、罪过。”
林阡心叹一声:到底谁是小人?!赫连华岳无论如何都对陈铸意见保留,甚至他从始至终都认定陈铸与林阡私交,不愿、也不肯相信陈铸。所以,赫连怂恿陈铸上来和林阡打的意图,并非监督他、逼迫他、帮他正名,而是,赫连根本就确定陈铸和林阡是朋友、而出于一种惩戒的心理想看到陈铸和林阡相残时如何难堪、如何纠结!赫连华岳他就要在旁边看着,看着私通外敌的人是如何被外敌所杀的,而当林阡一时之间还没把陈铸干掉,赫连华岳就迫不及待、于是说出了最后这一段话。事实,并不像林阡适才以为的那样赫连要陈铸抓林阡,而是,赫连想要陈铸被林阡杀!
所以最后这一段话,再不是对陈铸说的,而是对林阡说。对林阡离间,期盼他误解陈铸、杀了陈铸。此战毕,陈铸将成为一个反面教材载入金史流传女真。最后这一段话,不仅林阡听懂、陈铸听懂,纵是吟儿,也听出些意思来,横竖陈铸都要死。
也是这段堪称精彩的离间,诠释了会宁之战的另一种可能,那正是:当日陈铸先出于旧谊收留了阡吟二人,后又明哲保身将他俩陷在地宫里瓮中捉鳖,行径卑劣到无以复加……原来这种说法是从赫连华岳开始的,这种说法的宣扬,可以使不明真相的多少人对陈铸恨之入骨?瞿蓉、沈钊等人也便算了,关键是,冯光亮更加因此丧命!追根究底,冯光亮死于陈铸被众口铄金!林阡怒不可遏,既为麾下的无辜遭殃,亦因知交与自己相煎竟是被这样一个小人推动。他林阡,怎可能顺着他人的心意来违背自己!到此刻,不必再让陈铸战斗在这一望无垠的迷惘中了,赫连华岳,才是他林阡不得不杀!
便那时,战局中的杀气已近崩坏,剑斧与刀鏖击不休几不可拆,吟儿见饮恨刀已经锁定陈铸命门、而转过头,恰看见赫连华岳手中握斧,显是要趁着林阡杀陈铸时加害林阡,吟儿暗暗已经扣紧了剑,断不会教赫连华岳得逞。那时她以为林阡会杀陈铸,心一狠,脑中的想法太简单:不管要对不起谁,她也一定保护林阡!
所有矛盾急速屯聚强烈堆集,所有兵器混合交熔行将炸裂,砂石在混乱树木在重排光色在耗散,快到眼花缭乱热到绝不可逆乱到无可救药,极限处,只听那一声撕人心肺的爆鸣,刺耳,尖锐,在场所有人、所有物所有事件都无一幸免!
耳鸣,失聪。
最轰烈与最死寂之间……
是幻象么,是谁把时空颠覆?眼前只剩下无边战火连霄汉!沸腾过逐渐冷却的疆场,没有人,只有山河,只有天宇,只有无垠的雾霭,与灰,与烟。这一瞬无声无息,但看那还在烧的战火幻变,黑色边缘深红色的挣扎,蓝色中央浅绿色的侵袭,半空中还有一缕淡紫色飘摇,带着细弱的光穿梭闪坠。
火退山更热。
一丝清辉,大放异彩。天空越来越白,寒光的照耀愈发不可直视。激荡万古,与星辰高。
赢的人只有一个,饮恨刀林阡。谁都见他那一刀对准了陈铸的脖颈将砍,而刀锋横擦过陈铸命脉之际、力道却被他拿捏得轻微至极,陈铸血溅当场不支倒地急捂脖颈堵住伤口,心下却知命无大碍林阡并没有误会他——这一刀,外在夺命,内涵放生。而这一刀的力量,全在另一个方向——
杀气的方向。
这一刀意在陈铸之外,不由分说地,裹挟进战局中的一切武器,近百高超沉猛的精钢斧,以及陈铸用以攻他的宝剑,交熔的刹那一并抛掷向同一个人……
同一个人,尽管那个人,本是要趁阡专心杀陈铸的时候,偷袭阡的。赫连华岳,他的斧,刚刚挑中林阡的后心,抡出去。他是十二元神战力仅次于仆散安贞的人物,堪与林阡比肩。这一斧出手必然能要林阡的命……然而,赫连华岳再也看不到了。
尽管他还站着,手臂里还积聚着他活着的时候大半力道,可惜他现在已经死了。
死,怎能不死?!
劈在赫连华岳身上的武器,全部都是饮恨刀的化身,刀如命势,捭阖、超忽。
那个无声的电光火石,众金军全部都出于本能地、后退一步、心惊胆裂!
伴随着一声巨响,赫连华岳带着近似于万箭穿心的结局坍塌。
而赫连华岳那差点偷袭成功的一斧,此刻,正停留吟儿的惜音剑下。
虽然拦下这一斧花了吟儿九牛二虎之力现在还大汗淋漓,但此刻凶险过去吟儿握住林阡火热热的手掌,知道自己无论何时何地都能给林阡战绩捷报,长吁一口气轻松得意,转身仰头看着阡,邀功形式地微笑。
林阡见吟儿自信心暴涨,也发自肺腑地笑起来,赫连华岳终忽略了她,“花拳绣腿”?怎配得上凤女侠。
“走吧。”林阡也几近脱力,豪气却惊骇全场。说这句话,目空一切。
主帅暴死,金军纵是有成百上千却岂敢再战?好一群行尸走肉,徒留给阡吟一片空地,一条坦途!
“嗯。”吟儿微笑点头,无论前景如何。
辗转战斗,甘之如饴,吟儿在心里对林阡说,跟着你,戎马倥偬,或亡命天涯,天赐我的,荣耀。我无论到哪里,都带着笑。
这满布伤血的一世。为与你相见,我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