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初景打断她,语气平静地陈述:“我是亲眼看到老师被太阳晒得灰飞烟灭的。”
柳清秋哑然。
气氛一片沉寂。
郁晏感受到陆初景脊背绷直了,似乎要用力克制情绪,以免在其他人面前失态。他稍稍往旁边靠,右手自然地垂落,揽住身边人的手臂,轻轻捏了一下。
隐晦的安慰。
陆初景没有躲开。
数秒后,他继续道:“丁绪风因为主导研发光明药闻名吸血鬼群体,但实际上,一开始这个想法是由老师提出来的。”
所有人都安静地听着,曹佑安嘴唇动了动,像是要说话。柳清秋觑了他一眼,以凌厉的表情示意他闭嘴。
“老师提出了让所有吸血鬼重归人类社会,基于这个构想,他开始研制光明药。丁绪风很赞同这项研究,在最初确实也付出了不少。”陆初景说。“很快,药剂研究成功了,那个时候,丁绪风就说要开展临床试验。但是在实验开始之前,老师给自己注射了光明药,成为了药剂的第一个实验体。”
丁久年是一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在兴起研究光明药的念头时,他脑海里想的是让所有的吸血鬼能够再次站在阳光下,再也不必于黑暗中躲躲藏藏。他寄希望于药剂能够让吸血鬼们融入人类社会。
为了这个伟大的构想,他身先士卒。
但结果并不美好。
“没过多久,老师就发现光明药是存在缺陷的,这种药剂存在明显的后遗症。”陆初景说。“老师想要叫停临床试验,可丁绪风不同意。他妄想用光明药来控制人类社会,由上往下,逐渐蚕食。丁绪风原本打算把他们变成吸血鬼,再通过有限制地提供光明药来钳制他们,迫使这群站在人类权力最顶端的人向他低头。在他看来,光明药的缺陷并不致命,完全可以投入使用。”
“但丁绪风的计划里有一个巨大的缺陷。”
“那些渴望长生不死的政客、富豪们,都格外珍惜自己的小命,可变成吸血鬼的过程中死亡率太高了,十个被咬过的人类,都不一定有一个能够成功转化。”
在死亡的威胁下,这些人不敢轻举妄动。可如果这些人不变成吸血鬼,光明药就毫无用处,丁绪风也失去了与当权者们达成协议的筹码。
陆初景嘲讽道:“丁绪风为这些人操碎了心,他提出让老师再研制一种能够降低人类转化为吸血鬼过程中死亡率的药物。”
“老师拒绝了他。”
丁久年意识到丁绪风正在谋划着怎样把人类社会牢牢控制住,把人类作为吸血鬼的食物豢养起来。
这与他研发光明药的初衷背道而驰。
兄弟俩产生了分歧,自此陷入僵持。
陆初景那时还不大,他的父亲早早去世,祖父又过于严肃,整日给他念一些经史子集,让还是个小少年的陆初景摇头晃脑地背,背不出来就要抽三个手板。
在祖父严厉的管束下,教导洋文的和蔼可亲的丁先生自然更得陆初景的喜爱。
丁先生还有一个哥哥,陆初景管他叫丁伯伯。
没人知道这两兄弟从哪里来,又为什么在这里停留。他们从来只在夜间出现,故而认识的人不多。和他们相熟的只有陆初景和曹家的孩子,那时所有人都对这两兄弟的真实身份一无所知。
陆初景只知道从某一天开始,丁先生不愿再跟丁伯伯说任何一句话。丁伯伯也总是用失望又不解的眼神看丁先生。
他们悄无声息地划清了界限,仿佛两条河流,短暂地交汇之后,又变得泾渭分明起来。
陆初景夹在中间,尚且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也不好偏帮,恰逢这个时候有去海外的船票,陆初景当即决定远渡重洋去游学,增长一番见识。
“当时我想,或许等我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和好,不用我再烦恼了。”他说。
很快过了两年,陆初景回到临津,兴冲冲地寻到老师的住处,却看到他被人绑在约束床上,四肢皆被钨钢锁链束缚住,放在院子中央。太阳落在他脸上、身上,灼烧出一片轻飘飘的灰。
陆初景愣住了,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灰飞烟灭是一个再真实不过的陈述。
当时丁绪风就站在屋子里,老旧的窗棂遮住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只眼睛。朱红的窗框投下一抹暗色,让他看起来形如恶鬼。
陆初景当时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上前去问丁绪风,但才说了两句话,熟悉的、面容和蔼的丁伯伯就伸出手,扼住了他的喉咙。
挣扎无果,陆初景缺少氧气,短暂地昏迷了一段时间。
等他再醒过来,首先感受到一种难以忍受的疼痛。不是皮肉、关节、内腑,而是从每一寸骨头深处蔓延出来,无比剧烈的痛楚。
从那一刻起,他变成了吸血鬼。
在转变的过程中,丁绪风来看了他不止一次,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他喜悦又难过,儒雅的脸庞一瞬间扭曲。
他的声音充满感叹:“你为了人类指责我,现在你最珍视的学生却从人类变成了吸血鬼……这难道不是最好的结果吗?如果你还活着,是会给他光明药,还是不给呢?”
陆初景刻意模仿了丁绪风的语调,这句话听起来就格外别扭,既冷静又疯狂。那话语里透出对手足兄弟就此死去的惋惜,还有亲手摧毁不听话人偶的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