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朝阳正好,江面一片平静,连风也不大,偶尔能隐约听见船下的潺潺水声。
云慎瞧着陈澍,面上还带着方才斥她时的笑意,只是不再到眼底,他缄默好一阵,直到陈澍不甚在意地从他怀中退出来,歪着头望着他,才回道:“在下怎么知道姑娘为何不曾听见呢,怎么,要不脱了再给姑娘仔细听听?”
再是迟钝,陈澍也听出了他话中的讽刺。她轻轻地哼了一声,又用很是息事宁人的口气道:“说说而已嘛,你每次起床脾气都这么大的么?——我们是给你送吃的来了。”
此时,何誉从陈澍房中出来,听见这句话,也拎起手中面饼示意。
云慎挑眉,看了看何誉,又看了看陈澍,见陈澍果真满面赤诚,不似作伪,才侧了侧身,让出一条道来。一眨眼,陈澍就从他让出的空隙间“哧溜”地穿了过去,何、云二人再慢悠悠地迈步入内,关上木门。
舱内甚至比舱外还要安静,不似陈澍那间暖烘烘的房,云慎这间,窗户闭着,光线昏暗,除了小桌上摆着一杯茶水,根本看不出人住过一夜的痕迹。
进了门,云慎接过何誉手中的吃食,道过谢,第一句话居然也与方才陈澍问的一模一样:“方才何兄在门外是与那碧阳谷弟子在攀谈么?可是又出了什么麻烦?”
这一问,已经在房间角落里坐好了的陈澍也把身子好奇地凑了过来,圆溜溜的眼睛直盯着何誉瞧。
“没什么麻烦。”何誉道,又冲着陈澍一笑,咬重音强调道,“真没什么麻烦。”
“他方才同我说那个暴脾气是来道歉的。”陈澍告状一般,转头跟云慎道,“说他们寒松坞同碧阳谷有什么宿怨?所以那群暴脾气来找茬是常有的事。”
“也不是常有的事……”何誉讪讪道,凶恶的脸上竟隐约透着窘态,“同他们碧阳谷不同,我们不常出师门,不过就是论剑大会这样的江湖盛事才有机会出来见见世面。故而,就算是每次相遇他们都这个脾性,也不算是常有的事。”
“就算不常撞见,每次都如此欺负人,那也是颇为棘手了。”云慎道,并不急着吃那热腾腾的面饼,就这么干拿在手中,关切地问何誉,“不知这话当不当问……贵派是同碧阳谷有什么血海深仇么?”
潮湿狭仄的小房间里,这一句话却如同投入水中的巨石一般,激起沉闷蹇钝的一声响,尔后重归平静,却又不绝然是平静,好比透过湖面,还能看见那巨石在缓慢地下沉,直到落入水底。
连陈澍也不吱声了,安静地看着何誉。
何誉靠在门边木墙上,叹了口气,道:“此事说来也没有什么难言之处,就是有些复杂,正经要说,得往上说好几代去了……”
淯水悠悠,这一程,虽比陆路快上不少,却也是好几天难耐的日子,船上又无旁的消遣,正给她二人逮住听何誉讲故事的好一个时机。
原来寒松坞衰颓已久,据说百年前的处境比今日还要凄惨些,不过是下面门派不成气候,又加上何誉师父那代确实也出了几个新秀,才勉强支撑门派至今。而碧阳谷则恰恰相反,自上一代便是稳中向好,从九小门派的中游一路攀升至前列,一度在九小门派之首呆了数十年,直到几十年前的论剑大会。
是的,说到底,这旧怨最初还是起于论剑大会。
每五年一届的论剑大比,是在百年间慢慢定成惯例的。如今江湖上早就忘了最早提出点苍关大比的那个郡守,或是总兵,究竟姓甚名谁,但因其要办大比,这江湖中六大九小的说法才第一次真正上了台面。
既是大比,为区分参与论剑的门派,也有分势力更盛的和稍显下风的,具体而言,便是六大与九小。六大可派出的弟子自然要更多些,而九小门,当时只不过是被随手拉来充数的一些小门派,三教九流俱有,因此顶天了也不过派上二三人参赛。
就这么粗暴地划分了六大九小,大比的流程才得以明晰。笼统三轮,第一轮是那些江湖中无门无派或是更小些的门派,第二轮再是九小内战,此间胜者,再与六大所派的弟子比拚,最后决出优胜者。
这论剑大比年复一年地,办得越来越红火,武林中人也愈发重视论剑成绩,由此,碧阳谷想从九小跻身六大,在武林人士口中占据一定地位,还真得靠这每五年一办的论剑大比。
而作为九小之首的碧阳谷,每每头个对上的,就是排名末尾的寒松坞。
时间太久远了,起初的那几届,谁也不知是什么因由,总之碧阳谷堂堂九小之首,竟好几次不曾从寒松坞手里得到便宜。有说碧阳谷急得连年给寒松坞送礼,都被拒了的,有说寒松坞同六大之末——也就是逍遥宫——暗相勾连的,也有说碧阳谷谷内讧不断,怪不得旁人的,总之连着二十余年,野心勃勃的碧阳谷连第三轮也未曾进过。
这第一步便是结下了梁子。
及至这些弟子都换了一批又一批,至何誉师父的那辈了,寒松坞当真出了一两个奇才,而这大比考的也不过是两三人,仅靠那一两个奇才,果真结结实实压得碧阳谷好些年翻不了身。这也罢了,事情至此,还算是普通恩怨。
又要说何誉那师父,不止自尊极强,求胜心亦极强。终于,在一次大比中,为求取胜,他伤了碧阳谷颇有天赋的一个好苗子。
事后各方自然都有说法,他师父这边一口咬定对方先下的死手,但那碧阳谷被伤的弟子,确实此后也再没能拾起剑来,碧阳谷谷主为了这宝贝徒弟,几乎要打上寒松坞来讨要说法。无奈这大比毕竟早便说了生死不论,加上有盟主从中斡旋调和,这兵戈还是没能动起来,但这血海深仇确实越发地深刻。
江湖传言,入碧阳谷,师兄师姐叮嘱的第一句话便是——同寒松坞死生不得往来。
这是何誉参加的第三次论剑大比,前两次他师父都在场,两派之间争得那叫一个面红耳赤,不可开交。
有他师父那个强脾气在,寒松坞这边的态度也硬得不遑多让,明面上没怎么闹矛盾,私底下的架可没少打,两派各自从门里全须全尾带出来的弟子,等到该上场时,总有那么几个弟子,或是鼻青脸肿的,或是踉踉跄跄的,坐在上头的宗门长老只权当不知。
可那也还是他们一行好几人去参加大比的时候。
如今何誉只身一人,别说是没有同碧阳谷生事的想法,就算是有,也不得不低头忍让。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小陈姑娘也是打算去参与论剑大比吧?”何誉话锋一转,“话说到这里,愚兄也就多嘴劝一句,姑娘武艺超群不假,可这论剑大比毕竟是武林大比,又是逢五才办,奖励丰厚,参赛之人鱼龙混杂。我见小陈姑娘出身名门,天真烂漫,怕是没见过其中的残暴手段,若定要参加,心中得有个底才好。”
陈澍一面吃着从云慎那抢来的半块饼,一面歪头,含糊地问:“狭摸……什么残暴手段?何兄说来听听?”
“打断腿,打断手,都是小事。”何誉顿了顿,道,“我这些年,见过双眼被毒瞎的,见过被活生生烧去半张皮的,还见过在台上中千刀不肯认输,血尽而亡的。”
“哦,就这些还——咳!”
话说到一半,陈澍胳膊被云慎狠狠一捏,口中骤然呛住,连眼泪花都快呛出来了,睁着眼睛去瞧云慎,两人大眼瞪小眼了好一阵,她才明白过来,不甘心地败下阵,愤愤道,“……这些是挺吓人的,谢谢何兄提醒。”
何誉没注意二人之间这段小插曲,看着窗外景色,沉声道:“……小陈姑娘自己知道利害,我不过是提点几句,想必也无需再多劝。”
“知道何大哥是为我着想的。”陈澍道,虽然想不清楚,仍旧敏锐地察觉到何誉情绪不佳,于是拉高了声调,又道,“何大哥怎么还这么叫我叫得生分,我在宗门都没人叫我小陈的,何大哥这么叫,都听不出来是在唤我哩!”
“那在师门时,都是怎么唤姑娘的?”何誉面上总算又露出了笑意,回头问道。
“师兄师姐叫我‘澍澍’,”陈澍掰着手指数着,突然后知后觉地脸红了红,道,“不过那还是小时候的事了……我早长大了,也不这么叫了!就叫我‘小澍’罢!”
何誉一怔,朗声一笑,念了两遍,道:“好,那我以后便叫‘小澍姑娘’了!”
他先推门而出,留陈澍在房内,有些依依不舍地放弃霸占云慎的床铺。也是何誉出门了,陈澍才发现身旁云慎自那一“手”之后便一直默不作声,只静静看着,也不知在想什么。
她抬眼和云慎视线相对,正要道别,却见云慎那深不见底的眼眸很是温柔地弯了弯,学着她的语气,道:“‘小澍姑娘’?”
这回是陈澍呆了呆。也不知她心头是什么情绪,一股脑地涌了上来,便有些堵得慌,她愣愣地看着云慎看了半晌,直到面前的人收起那轻飘飘的笑,才仿佛回了神,很不好意思地接道:
“……哎呀,你想何大哥都叫我‘小澍’了,肯定是愿意把剑还我的吧!”
第十三章
秋日里江水成汛,愈涨愈汹,自孟城出发时还不曾感受到,等过了瞿父山,大船顺流而下时,其水势汹涌,连这样艨艟一般的大船也在波涛中上下起伏,晃得人心生胆怯。
此时,陈澍才知道这船家如何才有同船客叫板的底气——若换了小船,吃水不深,船板不那么牢靠,别说是要在这浪潮中保持稳定了,就说是真撞了好运,不曾被浪头打翻,那水势也足以把这些小船狠狠撞在礁石之上。
这也就罢了,总之陈澍一身的道法,不同于凡人,又有何誉这个会凫水的,三人成行,敢说一句不惧这淯水。可偏偏陈澍自从记事便没出过天虞山,虽然能下水,甚至敢潜水,却从未坐过这样的船。
她一个腾云驾雾的主,御风而行惯了,哪把剑、哪匹马不是风驰电掣的,也就是是这样四平八稳,只在波浪中微微晃动的大船,才会教她吃够苦头。
谁能想到晕船这事,还真真是什么仙法也难救。
第二日,陈澍心口更堵,直犯恶心,连着在舱里窝了一昼夜,委委屈屈地同云慎何誉咬牙问能不能直接游去点苍关。
何誉还当她说糊涂话呢,哄小孩一样糊弄她,说些什么等她缓过劲来了他陪她游遍这大好河山,想去哪游去哪游,连上王母娘娘的天池里游也成!
陈澍正晕着呢,又犯恶心,又气呼呼的,想驳回去,只是她当真是许久不曾生病了,这教人气闷的感觉好生陌生。
一时间,仿佛又回到了她还很小的时候,回到了夏日炎炎的天虞山,山风在窗外呼啸而过,窗台上是隔夜雨珠沁着的湿气,师父坐在她床边,拿著书,敷衍又温和地同她说那些古板艰涩的睡前故事。
那确实是很早的时候了,陈澍第一次知道明白弃婴是什么意思。她跑了很远很远,躲到深山里,跑累了,才抱着块大石头悄悄地抹眼泪。
是师姐抱回她的,慢悠悠地穿过密林,飞过山涧,也是师姐在她耳边悄声说,澍澍是小雨,是及时雨,是这天虞山日日夜夜的枯燥苦修里落下最宝贵的那粒雨滴。
等陈澍再醒来的时候,何誉已然走了。江水一声声拍打船舷,月光从窗边洒下,昏暗的舱内只有床榻边短短的一截烛火。
正坐在她床边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云慎。她仔细瞅了好一会,直到被云慎瞪了一眼,才从梦中惊醒一般,缓过神来。
既缓过了神来,她便更觉委屈,道:“你瞪我做甚?我还在病中呢!”
“我瞧你中气十足的样子,可不像在病中。”云慎慢悠悠道,“还有力气同我强嘴?”
“我是晕了,又不是生什么大病。”陈澍从床上坐起来,挑开窗,望了望天边皓月,又回头道,“怎么就夜里了?”
“你说呢?”云慎笑着反问,道,“你可是生生地睡了一下午,把何兄都给熬困了。若不是我拦着,他可是要去找船家要郎中来瞧了。”
“……你为什么拦着?”陈澍把脑袋搁在自己膝间,小声问。
夜已深,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又也许是因为睡了一天,在连绵不绝的水声中,她的声音便不那么明晰了,倒似是这夜里的江风一样,忽疾忽徐,撩得江面泛起层层水纹。
“姑娘忘了你自己说过什么了?”云慎道,声音稳稳的,
“你可是力能扛鼎,要护我周全的豪侠,你下山就为寻到你的剑,再苦再难的路也要走。”
陈澍被说得一愣,猛地吸了吸鼻子,道:“你说的是!”
“……你没在哭鼻子吧?”云慎轻声问。
“你才在哭鼻子呢!”陈澍响亮地呛声道。
——
陈澍这一晕,就是一日的光景。可也因此,因为江水险急,原需五六日的航程,不过花了三天四夜。第五日的清晨,这大船就稳稳开进了点苍关的渡头。
旭日还不曾升起,岸上脚夫喊号子的声音就把人从梦乡中硬拽了出来。
船行一路,不提陈澍闹出的三五个无足轻重的小风波,就说这船上的碧阳谷之人,确实是再没来挑衅过了。偶尔在船板上碰见,也不过是神情倨傲,不大理人而已,至少并不似第一次见面那样主动挑起争端。
那姓李名畴的剑客则更为夸张,甚至就不大出门,比陈澍这个病号还乐得呆在自己的船舱内。整个行程中,直至最后入关下船,那人才露过这一次面。面上白得跟涂了粉似的,一看也是多少在船上受了些罪。
下船时,这碧阳谷的弟子派头不减,又是好几个人把道堵住,一众船客皆被挡在船头,等着那个架子极大的李畴慢慢吞吞地下船。
旁的船客知晓这是碧阳谷弟子,多少了解些江湖局势,大多敢怒不敢言。陈澍被云慎拉着,确实也没往前挤,只是云慎手里拉着她,却没堵她的嘴,于是她大咧咧的声音便在一片低声交谈中显得尤为突兀:
“这人怎么这样,剑法不知道好不好,排场比天大……”
不巧那李畴正好在簇拥之下走出门来,也不知他究竟听没听到,竟皱着眉朝这边看了过来。
陈澍立时本能地瞪了回去,又很快反应过来,把面上气鼓鼓的表情紧急扯成一个干巴巴的笑。
“他应当没听见吧。”她一面笑,一面把半个身子躲在何誉身后,小声同云慎咬耳朵。
“你这会倒学会压低声音说话了?”云慎反问,好整以暇地松开了手,拍拍她的肩。
陈澍怒而回头,正要又同云慎斗起嘴来,却听见耳边传来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嗓音:
“这位姑娘。”
说熟悉,是因为这声音她几天前确实听过,说陌生,是因为面前这位李畴,大抵真是晕了好几天的船,连嗓子都有些沙哑了。
“你……要同我较量么?”陈澍急忙回头,硬着头皮道,“我知道,我说你剑法平平,你心中不服气,定是要同我较量的,我并不介意。”
李畴却不答,先是看着何誉,直逼得何誉也默然退了一步,让开陈澍来,尔后才把鹰一般冷厉的视线挪向陈澍。
“你想岔了,小姑娘。”李畴居高临下地盯着她,道,“何誉说你二人不是寒松坞的人,既不是,那我便不会找你们的麻烦,更何况你一个黄毛丫头,我不愿欺负你,更不会逼你与我切磋。”
这话说得曲折,貌似友善,这语气却仍旧是夹枪带棒的,陈澍哪里听得懂,正要开口说她很乐意切磋剑法,便被云慎抢去了话头。
“倘使阁下果真不愿为难我二人,在下便斗胆问一句,”云慎冷声道,“这一通理论,又是为的什么呢?”
李畴又凝目朝云慎望去,一笑,厉声道:“我非但不会为难你们,还要替我那蠢笨师弟谢你们!若非这位姑娘及时相救,他恐怕连尸首也捞不到。莫说是他,就是整艘船的人,也当感谢你们!先前我言语有所冒犯,今日一并道歉。今后若有驱使,只管执此信物来找,只要是我碧阳谷能办到的事,杀人越货也无妨。”说着,从袖中拎起一块似是早有准备的玉佩来。
只见那玉通体血红,不仅血色冶艳,甚至只见得几缕游离的青色蕴含其中,哪怕懵懂如陈澍,一看也便知其价值连城,不是凡玉。
云慎不接,李畴垂眼,冲她抬抬下巴,陈澍便茫然地乖乖抬手,把玉接了过来,同云慎面面相觑地默了一阵,才不确信地道:“……我没大听懂,你是还想跟我较量剑术么?”
温言,李畴面上自得之色褪去,抽动嘴角,大抵又花了好一阵才止住笑意,只发出一声嗤笑,道:“你若是真想同我较量,点苍关,论剑大比,只消过第一轮,自有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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