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洲看着他,刻意模糊了声音:“为何要救你?”
那语意中的冷淡蔑视呼之欲出,仔细一听似乎还有股淡淡的杀意。
一旁的大理寺官员惊疑不定地看了季洲一眼,却老实得没有出声。
季洲神色不变,外人都道他清正严明,却时常忘了他在大理寺卿的位子上已坐了数年之久。若只是执法公正,又如何对付得了那些奸诈狡猾之徒?
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就如早上的那封回信,信中提及要想要让那个臻荣寺僧人开口,无需用刑,只需派几个人乔装成杀手,让那僧人命悬一线再将之救回,便能轻易撬开他的嘴。
是个好法子。
季洲压下那一点旁的心思,专注看向沈望,后者被他口中冷意一惊,猛地抓住栅栏:“你什么意思?”
“你不救我?你想我死!”
他将牢门拍得“砰砰”作响,双目圆睁:“我听命于你,替你做了多少事,如今你竟要舍弃我?林隋,林隋!”
众人闻言,陡然屏息。
林隋,武侯林隋。
季洲神色莫测,转身道:“去查查沈望生平。”
一旁人领命,离开前又忍不住道:“沈望瞧着似是已然疯了,这些话……”
那可是武侯啊,若是因为几句疯话得罪了武侯,对大理寺上下都没有半点好处。
季洲连眼皮也没抬:“他如何说我便如何上禀,疯话也好实情也罢,自有圣上公断。”
***
马车在青羊街停下,从上下来两个年轻郎君,都戴着西市里常见的半截哭脸面具,穿着也甚为相像,只不过一个个头高些,另一个身材娇小,看着像是两兄弟。
两人结伴而行,不一会儿便汇入了人流之中。
西市的街道上挂了黄澄澄的灯笼,昏黄的烛火照出人流如梭,竟比白日里还要热闹几分。
商丽歌扶了扶面具,左右张望,她还是头一次在晚上来西市,瞧着似乎与白日里又有些不同,然这不同不在表面,似乎是什么从内而外地不一样了。
“晚间的西市,会比白日里多一些东西。”
这话若是单独来听,难免叫人起一身鸡皮疙瘩,然说话的人是公子,商丽歌想了想便明白过来:“莫非晚上的西市,就是康为明口中的‘黑市’?”
“不错。”
商丽歌闻言,不由瞧得更加仔细,却依旧未能发现端倪。
这便是所谓的“大隐隐于市”么,原来黑市并不存在于巷子暗道,而是与西市融为一体。白日里在此处贩卖的胡商,到了夜间也可能是黑市中的接头人。
人潮推搡,闻玉自然地牵起身旁的人,如羊脂玉般的触感让人流连忘返:“康为明曾同他的父亲在岭南居住过,岭南多毒草,他本人当也是极为熟悉,才会用岭南红粉星和蝮蛇兰来布局。”
商丽歌适时道:“幸好公子见多识广。”
面具下的深眸瞧她一眼:“想买什么了?”
商丽歌伸出手,指了指不远处的糖葫芦。
闻玉失笑。
片刻之后,商丽歌左手拿着糖葫芦,右手被公子牵在掌中,温凉的触感,就好似这糖葫芦的冰糖衣,舔一口还凉丝丝,甜蜜蜜的。
商丽歌吃着吃着回过味来,被公子牵着的那只手挣了挣,没挣开。商丽歌只得挨过身去低声道:“我今天这身打扮可是照着公子来的,外人眼里我们就是亲得不能再亲的兄弟,可公子有见过,手拉手逛街的兄弟吗?”
面具后的人似是轻笑了声,闻玉松开了她的手,不等商丽歌回神,他却伸手一揽,将商丽歌圈在怀中。
“手拉手逛街的兄弟没见过,勾肩搭背的兄弟总见过吧。”
商丽歌:……
两人到了赌坊。
康为明之前留话提到了红玉琴行和澧都黑市,公子命人查了红玉琴行的进货,顺藤摸瓜找出了黑市中的接头人。黑市中卖岭南物的有两家,只有一家与红玉琴行有接触,便是这六合赌坊。
赌坊里吼声震天,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商丽歌难受得皱了皱鼻子,几欲作呕。
蓦然一股清冷松香钻入鼻尖,明明不甚浓烈,却奇异地将周围的一切味道隔绝。商丽歌睁开眼,只见眼前茫茫一片,不知何时公子已抬袖遮在她面具上,商丽歌攥着那袖子深吸了几口,这才觉得是活了过来。
闻玉没下赌桌,只亮了亮一块圆形号牌,便有人带他们上了二楼。
二楼是独立的雅间,每个雅间都放了小张长桌,专门为贵人而设。无论是世家子弟还是来此谈生意的,六合赌坊一律奉为座上宾。
两人等了会儿,才有人掀帘而来,打头的那人刚在对面坐下,身后跟着的一贯少年便殷勤伺候,一个端盆让他净手,一个恭敬递上巾帕,便是簪缨世族家的儿郎也未必有他这般做派。
那人同样戴着面具,蝴蝶的翅膀张在脸颊两侧,黑色的纹路莫名显得几分诡异。
“既然来了,便该知道规矩。”
他将骰子扔入骰盅里,随意晃了几下便推到了闻玉跟前:“就比大小,比我小的算赢,赢了我便只收钱,但若是输了……”
他微微俯身,朝着二人笑道:“留下二位命来。”
他掀开骰盅,里头是排列成一字的二一一。
商丽歌一惊,看向公子,却见他同时抬眸看来,朝她微微勾唇。
商丽歌:……我来?
“嗯,你来。”
公子的声音无一丝犹疑,商丽歌顿了会儿,伸手按在了骰盅之上。
她的确会摇骰子,是同红楼里一个老仆学的,上一世时并未展露过,但这一世同红楼中人一道玩闹,也曾同殷千千她们掷过,还赢了她们不少碎银子,不想公子竟连这点也知道。
可她并不是十拿九稳,偶尔也会有失误的时候。
且对面那人已然掷出了二一一的数字,除非她能掷出三个一来,否则便是输。
公子这般将性命交予她的手中,难道就不怕……
温凉的触感再次覆上她的手背,带着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商丽歌顿了顿,相比她的如临大敌,公子要轻松惬意得多。
“我信你,不成也无妨,大不了……”后半句湮没在他唇齿之间,却忽而叫商丽歌觉得天塌下来还有公子顶着,再焦虑的情绪都顷刻化为乌有。
然公子却道:“大不了我们死在一处。”
商丽歌:……什么感动都莫得。
话虽如此,商丽歌还是捧了骰盅,闭了眼,一点一点轻晃。里头的骰子“咯啦”作响,每一下都似有那么轻微的不同。
蝴蝶面具下的眼眸微微一动,原本靠坐椅背的人稍稍坐直了些,虽不见神色,姿态却比方才多了些认真。
商丽歌似是摇了许久,又似是只有短短几息,她将骰盅扣在桌上,几乎没有嗑出一丝杂音。
然商丽歌却是心头一沉,最后那一下,还是重了。
“开吧。”
闻玉再度按上她的手,带着她将骰盅打开。
里头的三枚骰子堆叠排列,两颗叠在一处,最上头的是个一,另一颗被这两颗挡住,商丽歌未能一眼瞧见,却见对面的人已然起身,没有唤人将他们拿下,而是朝商丽歌道:“可有兴趣来我们赌坊做活?”
商丽歌一怔,往旁挪了一步看去,只见第三颗朝上的一面,正是个二。
相加的总和竟刚好比那人的少了一位。
商丽歌心头的巨石这才轰然放下,她偏头看了公子一眼,以口型道:“命保住啦。”
闻玉莞尔,然转头面对那戴着蝴蝶面具的男子时,唇边的笑意又尽数收敛:“愿赌服输,我要岭南毒草的全部记录。”
“还有。”闻玉起身,阻隔那男子看向商丽歌的目光,“她没兴趣。”
那人显见有些失望,却也守规矩地没再多看,转身进去了片刻,再出来时手中便多了本册子。
钱给得爽快,那本册子便顺利到了手。
“黑市的人将册子给了我们,不会被韩氏的人知晓吗?”
从青羊街出来,商丽歌便在琢磨这个问题,若叫韩氏的人知道,他们获得的先机岂不又白费了?
“那便不让他们知晓。”闻玉摘下面具,唇角勾出一抹弧度,“这里的消息传不出去。”
很快,商丽歌便知道了公子话中的意思。
就在他们离开青羊街后,嘉元县主的车驾从此处经过,却遭人刺杀,贼子未能得逞趁乱而逃。康平郡王知晓后大怒,亲自带领府兵封锁了整条青羊街,黑市里的人出不来,外头的人也进不去。
这种情况下,莫说鸽子,便是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这个时候,若是再有一桩大事,转移众人注意力便是极好。”赵逸在小重山时便提了一句,他们的收网已在最后阶段,只要能再拖上一拖……
闻玉浅笑,按下手中一子:“刺杀嘉元县主的那人是受过训练的杀手,姓魏,名午。”
赵逸不解其意。
闻玉却只道:“大事已至。”
这日,都令尹安比仁刚熬了通宵,面色灰白,却依旧未找到在澧都城中意图刺杀县主的凶徒。这等狂徒若是让其留在澧都城中,他这个都令尹是当真做到头了。
故而这夜他压根没敢合眼,生怕一睁眼便是一道赐罪圣旨,只得连夜张贴了缉凶的告示,联合畿防营的人马,全城搜捕。
第二日正午,有人来报,说是有了凶徒的下落。
安比仁登时一个激灵:“在哪儿?快,快去!”
“就在胭脂铺的后巷的沟渠里。”商丽歌行礼道,“我瞧见他时他已如过街老鼠,大人此时去,定能将人捆来。”
人的确躲在沟渠里,若非胭脂铺的老板娘去倒洗脸水,还不知他会躲到什么时候。
人抓住了,安比仁的心也就放下了,命人赏了胭脂铺的老板娘,又对着商丽歌客气了一番,便准备先去补个觉,慢慢再审这人犯,却听商丽歌道:“大人,且慢。”
“商姑娘还有事?”
“我此次前来,提供人犯线索只为其一,那人犯会躲在胭脂铺,是为寻我。”
安比仁有些绕不过弯来:“寻、寻你?”
“胭脂铺与红楼后院只隔了一道巷子,他进不去红楼,便只能守在胭脂铺。”
“可……他寻你做什么?”
“告诉我他受何人指使,在青山祭花神时对我痛下杀手。”商丽歌道,“故而今日,我实为递状纸而来。”
信息量太大,安比仁瞠目结舌,半晌才结结巴巴道:“你、你要告谁?”
商丽歌抬眸:“嘉元县主,杨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