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他在听商丽歌叙述之时便匆匆翻过尸案,梁贵的死因确如季洲所言,是被人用极细的锋利之物,割断喉口而亡。
而凶器,正是那琵琶弦!
“卢大人既看过,可知梁大人身长几何?”
这卢志高倒是没记,清咳一声又去翻了尸案:“七尺有五。”
商丽歌起身,眼前骤然一虚,她撑住桌案站直,面上未显出半分:“大人看奴身长几何?”
“顶多不过六尺九……”
卢志高一顿,也回过味来。
商丽歌笑了笑:“大人好眼力,小女子不多不少,刚好六尺九寸。”
“方才在画舫之上,奴也看过梁大人的伤口,那些细碎的切口是挣扎所致,但除去这些,整体的伤痕略略往上。”
“假若奴当真趁着梁大人酒醉偷袭成功,又或是力大无穷完全压制了梁大人的反抗,以奴的身长,造成的伤口只会交错往下。”
“也就是说。”商丽歌直视卢志高,“凶手应该比梁大人略高一些,至少也要与梁大人等高。”
卢志高噎了半晌,又道:“那许是你站到了什么物什上……”
“第一案发现场就在船板上,我之前已然查看过,四周并无杂物,血迹也是连贯的。”季洲径直道,“卢大人的怀疑并不成立。”
卢志高神色羞窘,硬撑道:“本官不过也是提供一种可能……”
“可大人方才还要对我用刑。”商丽歌目中倏冷,“依澧朝律例,官员擅自用刑屈打成招者,以伤人罪处;轻忽莽撞致冤假错案者,轻则罚俸贬官,重则革职论罪。”
“大人,我记得可对?”
卢志高的额上又开始冒汗,原本窘得发红的脸渐渐泛白。他方才摆着官架得意忘形,险些连身旁坐的是谁都忘了,若是因此叫那季洲参上一本……
卢志高捏着袖口连连擦汗。
“不过大人也是办案心切。”商丽歌话锋一转,微微勾唇,“奴体谅大人为国为民之心。”
“是是是,姑娘说的是。”卢志高松了口气,忙连连应声。
季洲微微眯了眯眼,卢志高出身显贵,为官以来一路受人保举,这才坐上刑部侍郎的位子。这等举荐入仕的官路乃朝廷积弊沉疴,非一朝一夕所能改写。
然即便如此,卢志高也并非当真胸无点墨,且一般人见到高官审问,即使问心无愧,也难免紧张发怵。她一个乐人女子,这一番先抑后扬四两拨千斤,竟已将卢志高拿捏得死死,当真只是伶牙俐齿么?
“落水前后可曾见到什么可疑之人?”
商丽歌摇头,那人在背后推她落水,她全无防备。
“不过……”
季洲抬眸:“有话直说。”
商丽歌做了个交握用力的动作:“那琵琶弦甚是锋利,凶手在勒住梁大人之时必然用力,这般他手上也该有伤痕才是。”
季洲道:“我之前便已命人挨个查看过,无论是下船的人,还是留在船上的丫鬟小厮,手上无一有伤。”
“凶手有备而来,若用布条之类的物什裹住双手再行凶,这条线索便无从追查。”
商丽歌蹙眉,凶手刻意将凶器隐藏在琵琶之中,是为了躲过上船时的搜查。而她之前弹奏琵琶之时,虽觉琴弦材料特殊,然所出音色与寻常相差无几,故而没有多想。
如此说来,那凶手应当是个懂乐之人……
商丽歌不知不觉将心中猜想默念而出,季洲听着,心头蓦然一动。与此同时,商丽歌亦猛地抬眸,两人对视一眼,几乎异口同声道:“护琴师!”
卢志高一怔:“什么师?”
季洲没管他,立时吩咐手下传唤画舫上所有的护琴师。
凶手既懂乐器,那必是与之时常接触之人,除了演奏的乐人,便只有养护各类乐器的护琴师。
而为了防止养护过程中对乐器有所损毁,护琴师都会随身带一种特制的手套,既不会损伤乐器,又能保护自己的手不被琴弦摩擦割裂。
凶手,极有可能就是护琴师中的一人!
“卢大人,移步吧。”
卢志高虽不知案情怎就走到了护琴师上,但也依言起身,整了整官服便往外走。季洲对商丽歌道:“我会命人送你回去。”
“多谢大人。”
季洲行至门口,蓦然又顿了脚步。此时禀笔人和卢志高皆已先行一步,审讯室中只剩他和商丽歌两人。
“之前你尾随于我,可还见到过旁人?”
商丽歌心头一沉,到底是断案如神的大理寺卿,她不过是理了下案情思路,竟已叫季洲察觉出不对来,对她生了警惕之心。
原本那些诓骗季洲的话是不得已而为之,用过一次商丽歌便不想再提。可依眼下情形,她只能再骗一回。
“确实见过一人。”商丽歌道,“奴以为那人是大人同僚,故而不敢上前打扰,只远远瞧了一眼却是未能看清。”
“是么?”
“大人刻意在卢大人走后方提,可是那人与案情有关,大人却不想让旁人知晓?”
季洲的眉眼陡然凌厉。
商丽歌却是不惧,只盈盈浅笑:“大人放心,奴永远不会做不利于大人的事。且奴相信,大人是清正不阿的好官,所做一切定有缘由。”
商丽歌步步上前,眸中柔色缱绻:“奴说过,奴对大人一见倾心,若是大人也……”
季洲立时后退一步,冷道:“姑娘自重。”
“大人为何要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
“那人与本案无关,我之私事你不必妄加揣测。”季洲甩袖,走得头也未回,“你可以走了。”
他步履如风,身姿若松,商丽歌远远瞧着,微微松了口气。
真是对不住了,季大人。
***
朱漆大门缓缓拉开,商丽歌跨出大理寺的门阶,这才发现天已蒙蒙亮。
不知不觉,竟是一夜。
秋日里的晨风一吹,商丽歌一个瑟缩,愈发觉得头重脚轻,不由裹紧了身上的披风。
这披风,还是她被救上岸后季大人给的。
晚些还是洗好送回吧。
商丽歌迈下前阶,正要上季洲拨给她的马车,蓦然听到身后有人唤她。
商丽歌转头,见是明姑等在街前,身后转角处停了一辆颇为眼熟的青墨马车。拉车的马匹不知等了多久,听见人声跺了跺蹄,喷出一声响鼻。
“姑姑怎么来了?”商丽歌回了季洲的人,朝明姑走去。
“来接你。”明姑言简意赅,“快上车吧。”
马夫拉开车门,商丽歌自步梯而上,一钻入车厢顿觉里头温暖如春。
软锦云枕铺就的车厢内,公子一袭交领右衽的荼白深衣,清贵如通侯,氲氲茶汽熏热了他的眉眼,似融化的霜雪孕养出的温润玉质,皎皎通透。
商丽歌愣住。
他竟亲自来了。
第二十章 病中
明姑跟着上车,迟疑片刻后没进车厢,同车夫一起坐在了车辕。
“姑姑怎不进去?”
明姑笑了笑:“许久未出楼,想好生瞧瞧街景。”
“那姑姑可要坐稳了。”
车夫驾马,马车辚辚往燕尾街驶去。
车厢内,商丽歌愣了愣后才在一旁坐下:“公子怎么亲自来了?”
“殷千千半夜到我那儿叩门,生怕我丢下你不管。”
闻玉倒了杯热茶,修长的指节竟比那素釉的茶壶还要白皙几分。
“殷姐姐是关心则乱。”商丽歌忍不住弯了弯唇,“所以公子便来了?”
“她还请不动我。”
商丽歌微微一怔,见公子把那杯热茶推到她跟前。
这还是头一回见公子给人倒茶,马车几无颠簸,那茶水也是四平八稳。商丽歌伸手抚着杯沿,忽而觉得茶杯温热得有些烫手。
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商丽歌的思绪都有些迟钝,若是平常她决计不会问出口,眼下却直愣愣道:“公子担心我?”
闻玉不言,那双剔透如墨玉的眸子望过来,商丽歌分辨不出那里头藏的是何种情绪,然她并没有避开目光,只是认真瞧着,像是非要在那深不见底的瞳仁中瞧出些什么,又或者是早已被那目光沉沉卷入,挣脱不得。
直到马车外传来几声轻叩,听明姑道:“公子,我们到了。”
商丽歌这才回过神,暗暗咬了咬舌尖。落了回湖连脑子都进水了,公子跟前,她都说了些什么胡话。
红楼距大理寺并不远,商丽歌离开红楼也不过一夜的功夫,却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马车停在红楼的后门,商丽歌从车厢中出来,忽而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竟从车辕上一头栽下。
车厢里蓦然伸出一只手来,提住了她的后领往后一带,商丽歌只觉有一股熟悉的清冷松香钻入鼻尖,随即便彻底沉入黑暗。
肩头有一点些微的重量,鬓间几缕发丝散落,轻轻勾挠着莹润如玉的耳垂,她只露出了半边脸,此时却透着些不正常的熏红。
闻玉瞧着,忽而伸手,二指贴在她额间,灼灼热意传递得迅速,叫人眉间一沉。
“去请大夫。”
闻玉扶在商丽歌腰间,臂弯一抬将她打横抱起,几步迈下步梯,往小重山去。晨风之中,荼白色的衣摆翻飞,若白鹤振翅,凌凌生威。
马夫看得惊住,直到察觉明姑的目光才陡然回神,忙驾车扬鞭去甘草堂,鞭声呼喝竟比来时疾疾许多。
商丽歌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一时似被困于逼仄黑暗的地底,四周尽是令人作呕的泥土腥气,一时又沉入冰冷的湖面,静谧的窒息让人毛骨悚然。
商丽歌伸手,妄图抓住些什么,然什么都没有,她除了沉入黑暗,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