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仿佛没能从惊吓中缓过神来,僵硬地扭动脖子看了看新娘,又看了看她。
她急得用力摇晃他,企图把另一条手臂也夺过来,嗓音染上丁点哭腔,“你醒醒啊,这是你的幻境,你被困在这里了。”
“沈清宣”也毫不相让,加入拉扯的行列,“她是哪里冒出来的女妖,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作为苍溯君的晏方思是不认识沈歆的,因此他眯起眼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从两个女人怀里抽出手,揪小鸡仔似地提着她的后襟把她提溜起来,“你是哪个?”
“我是沈歆呀,你平日里都叫我蘑菇的。”她扑棱着双手在空中乱挥,冷不丁抓住他的肩膀,稳住重心,“你……你是我的相公。”
他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啪”地松手,“我从未娶妻,也绝不会娶妻,怎能成你的相公?”
“你这个大猪蹄子!”沈歆生气又委屈地跺脚,攥住他的衣襟,狠狠瞪他,“你!你……太坏了!”
他却不以为意,哈哈大笑:“我苍溯君声名在外,坏得光明正大。你是第一天晓得?”
“晏方思!”
她头一回觉得这副嘴脸甚是可恶,恨不得给他脸上再添几道花。
不待他有所动作,她抓住他的衣襟往下一扯,愤恨又决然地咬上他的嘴唇。
他浑身上下皆坚如磐石,唯有这嘴唇嫣红柔软,可以被她欺负。她大睁着双眼,对着他对嘴巴就是一顿啃咬,凶狠无比,比他当初对自己做得更加过分。
凭什么拿她当陌生人?
凭什么只许他咬她?
她尝到铁锈般的血腥气,见那月牙般的嘴角弯起了一个妖异又蛊惑的弧度。而后那只可恶的手扶上她的腰,他俯身下来,把自己送到她嘴边。
第42章 交易
爱是什么?
生来没有心也不懂情的苍溯君在他活过的两千多年的漫长时光中,不是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只不过实在无人指引,即使他自以为是地领悟到丁点门道,也无人敢对他作出的总结指点一二。
都说神明公正而无私,温柔又仁慈,他们生来便是爱世人的,爱为本能,无需教授。苍溯君实属异类。他隶属惩戒域,主杀伐,虽身为神,却有魔相,无半分神性,勉强占着个无名神的称号,不曾领悟爱的大道,故而从来不爱世人。
可他自从有了心,就变得不太像自己了。
尤其是在沈清宣魂飞魄散后,他在寻回她魂魄的旅途中不止一次思考起这个问题。
爱是什么?
爱他娘的究竟是个什么狗东西?
他愈发魔怔,觉得这样不行,企图借助酒精令自己恢复正常。有一次他喝大发了,与同样思考鬼生陷入失意的肖明隐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冥界的黄沙路上,不知谁先起了头谈及过去。
彼时,前任冥界之主因受不了混战时期送来往生的六界魂灵太多,挤爆冥府不说还拉低冥界空气质量,暴躁地朝往生池里一条,甩手不干了。紧急接班的是被父母安排的豪门小公子肖明隐,直接空降到冥界最高位,美名曰:“历练历练”。
冥界各方势力角逐激烈,他仅是一介靠关系坐上冥界之主位置的纨绔,虽有权势,却不得鬼心。自诩老臣的千年老鬼明面上对他笑脸相迎,实则分毫不把他放在眼里。
被含在嘴里捧在手心哄大的小公子如何受得了此等委屈?可他毕竟在父母面前放了狠话,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他又没娶老婆,积了一肚子火气与怨气无鬼可倾诉,就退而求最次,拎着酒壶随便拉了个酒友对酌。
肖明隐喝着喝着哇哇大哭,又哭又骂:“本少爷从小到大也没见过这么不知廉耻的鬼!”
苍溯君指着上天大骂:“去他娘的天地法则!平白无故给老子长了颗没屁用的心!”
肖明隐比较一番,觉得还是这位兄台更惨,非但惨,还惨得十分有趣,于是破涕为笑,揶揄道:“你该不会还没碰过女人吧?”
苍溯君听出他话语里明目张胆的嘲笑,冷不丁出拳打散了他半只胳膊,“你管老子碰没碰过?”
肖明隐笑眯眯地揪回四散冒烟的胳膊,“那我可比你强一点,我当年好歹也过爱过一个姑娘,爱得死去活来呢。”
苍溯君皮笑肉不笑,“呵。”
“只不过最后我爹娘嫌弃人家身世低微,配不上我,许诺她三生三世的富贵命,打发她转世轮回去了。”
苍溯君对此类话本里一抓一大把的故事不屑一顾,闷头喝酒。
“起初我还想找出她的转世,与她来一段人鬼情缘,后来……我看着她每一世与不同的人坠入爱河,子孙满堂,老去,死亡,意识到我并非能参与进她的人生,便渐渐地累了。”
肖明隐自顾自说得动情,好不容易拼回来的手掌捂在心口处,“如今我连她长什么样都记不得了,却依然记得此处曾为她真实跳动过的感觉。”
苍溯君被他的浮夸所感染,不由自主地跟他做出了同样奇怪的动作。
那里跳动的同时,还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
沈清宣魂飞魄散之际的面容清晰而又决绝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不曾消淡。
她放在他这里,声称没想要收回去的内丹,他仍妥善保存着。
难道就只是因为愧疚?
肖明隐又说:“我们这些家伙,不过是太寂寞,又不甘于寂寞,变想给自己找些事情做做,找些别人来爱。可我们生在这世间,本就是要与寂寞为伍,被寂寞消耗,身边的任何人都只是结伴同行一段路而已。本质而言,爱仅是一场昙花一现的错觉。”
苍溯君用了很长的时间思考这个问题,直到他在人间做了许多年的“晏方思”,都没能思考出个所以然来。
“心”这个器官非他天生拥有,由“心”产生的诸多感情,对他而言十分陌生。
他只能努力地去领悟。
他只知道他欠了前世的沈清宣,愧疚长久地折磨着他,变质成另外的、他难以理解的执念,到现在他也不知该如何面对现世的沈歆。
就好像……那颗由沈清宣在他体内埋下的种子,经过漫长的严冬之后,在沈歆的浇灌下发芽开了花。
他想要她留在自己身边,害怕失去她,却不知道该怎样做才算“正确”。
沈歆抓着他的衣襟狠狠咬着他的嘴唇,仿佛他是她的一个什么仇人。可愈是这般鲜明的疼痛就愈发令他感到兴奋。他不清楚是什么激起了他久违的好胜心,也许是生而隐匿在他骨子里的魔性,他俯身回赠了她一个更深更狠的吻。
一只手抵着她的腰,一只手按住她的后脑勺,臂膀环绕圈禁着她不让她逃脱,舌头还要去勾她,舔她,把他的血送予她。
“蘑菇,”他沙哑着嗓子轻声唤她,拂去黏在她脸颊上的发丝,舔走她嘴边不知来自她还是他的血渍,“再叫一声‘相公’给我听好不好?”
她气鼓鼓地闭紧嘴巴。
他还要吻,“想不想我?”
她红着眼睛避开他,“没有!”
他低笑着亲她的唇角,“好吧,我对你说实话。其实是我想你了,我很想你,巴不得飞奔去找你。”
“骗子。”
“我没骗你。”
她满眼委屈,“你一直想着念着的从来就不是我,是……是沈清宣。”
“沈清宣早在一千年前就魂飞魄散了。”
“但我是你用她的残魂拼凑起来的妖怪。在你眼里,我就是她。”
“胡说。你是沈歆,是一个不该有太多烦恼的小蘑菇精。”
“我的烦恼都、都是你带来的……”她逐渐收声,话音细若蚊吟,“你对我好,是因为你前世没能救下的那个人,你……爱她。”
“我不爱她。”他无奈地笑着,“这些天来我一直被困在同一个梦境里走不出去有其他原因。”
她接着他的话说:“你为没能在她的婚礼上带走她而不甘心。”
“确实,我因为没能救她而自责。但这不是全部,而是幻境的第一重。”他抚着她的脸,“幻境的第二重,是我因在婚礼上带走了她,而再没机会遇见你。沈歆,在幻境里,有一次我甚至想过是否要用同样的方法杀了她而创造你。”
沈歆愕然。
“我早对你说过,我很坏的,是自私的坏,不择手段的坏,要放在以前,我只会坏得更毫不犹豫。”他抚着她被林中雾气而濡湿的鬓发,缓缓道,“在我眼里,你虽然偶尔会让我想起她,但你从来不是她,也无须活在她的影子下,更不必成为她。”
她执着地盯着他的眼睛:“既然我不是她,你为什么要对我好?”
他点点她的脑门,“虽说除了神明以外的生灵皆会经历转世轮回,可严格来讲,每段生命只能出现在这世上一次,这便是我们用不同名字命名每一世的意义。诚然,每一世积来的德和造下的孽是可以累计的。我白拿了‘沈清宣’的一颗内丹,白偷了她那一世积攒下来的福德,当然得还啊。”
“你对我好,仅仅是因为那颗内丹?”
“一开始,的确是。可后来……我把内丹还给你了,却还是忍不住想见你。”他的黑眼珠在雾蒙蒙的山林中灼灼发亮,“不光想见你,甚至还想……做一些别的事。”
她的眼中露出一点茫然,“什么事?”
他默了片刻,随即扬起声调,露出他惯常的那抹无赖的气质来,“就是你刚刚对我做的事情啊。”
她瘪着嘴,“你想咬我?”
“我们管这个叫做‘亲吻’。”
“亲吻代表的是……喜欢。”
“我得纠正一下金来来的说法,浅尝辄止的亲吻通常比较适合用‘喜欢’来描述,像我们方才那样激烈的吻,应当表示了更深的喜欢。”
“你说过,更深的喜欢就该叫‘爱’了。”
他握着她的手掌往自己胸膛贴,让她感受他的心脏为她怦然的动静,“难道不是吗?”
“你在说……”沈歆睁大眼,他的话在她耳中响荡得如此不可思议。
“我是爱你的,沈歆。”鼻尖碰着鼻尖,他柔声道,“即便我试图逃避了很多次,也无法否认这个事实。”
“你也会逃避吗?”
“没办法,在人间呆久了,我也沾上了人间的恶习。”
她悄悄红了脸,别过头去,“但上一次我问你这个问题的时候,你没回答上来。”
“是我的错,我回去跪搓衣板。”
“哼。”她低下头,抓起他的手,五指钻进他的指缝中,“我们先找到纪知云和韩夕,再回去买搓衣板。”
林中的雾气又浓厚了许多,放眼望去只能看到一两米开外的树杈。在这大片凄凉的白中,忽然冒出一声咳嗽,接着什么东西被拖拽着往他们的方向来。
“我一直在想应该在什么地方打断你们,”韩夕费了很大的力气开口,磕磕绊绊,“我找到了纪知云的身体,但他的魂魄跑出了体外……生魂离体,类似植物人。呃……”
晏方思额角的青筋一跳,尽可能友善地露出一个抽搐的笑容:“请你一次性把话说完。”
“通常这座山里失踪的人,魂魄都是被吞噬境界所蚕食的,期限为两天。然而两天未到,纪知云的魂魄已然离体,那说明,并非吞噬境界吸走了他的魂魄。”
“不错。”吞噬境界主人的嗓音又一次响起,是对着沈歆,“我们之间的交易,你没忘记吧?”
沈歆向着声音的源头大声道:“我说了找到我的朋友之后会去冥府替你询问有关你夫君的消息,你也准许我先带回我的朋友们。”
女人开门见山:“你说的可是‘让我见到我的夫君’。我怕你反悔,便将你那人类朋友的魂魄斥出境界之外,过往的鬼差应该已将他收去冥界。反正你们也是要帮我去冥界打听我夫君的消息,应当能赶上救你的人类朋友吧?”
韩夕把纪知云放在地上,那躯体立即衰朽,成为干枯缠绕的枝蔓。
女人愉悦地说:“为了确保能让你们回来,带回我的夫君,你朋友的躯体暂时由我保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