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翎扬起眉毛,笑了笑:“小衍就是我心上最惦记的人,我送给他了。”
裴越不说话了,他觉得心很累,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他更可怜的下属了,不怕平庸的主子,就怕英明的主子,最怕的是英明还不够,他还鸡血,一个时常鸡血上头的英明的主子还不是最最最可怕的,最最最可怕的是一个时常鸡血上头的英明的主子他还喜欢开玩笑,这还能不能好了!
说是这么说,抛开这些恶劣的成分,裴越觉得裴家还是押对了宝的,太子.党如日中天的时候,和几位王爷的关系都不怎么好,只有一个六皇子因为年纪还小,生母早逝,被寄养在东宫,自小和他关系就不错,因为有着这段情谊,裴家在后来靠拢上来的那些势力中地位超然,可以想见,只要江翎登基,裴家至少能再风光三十年。
但是这些设想的前提是,他要登基啊!难道王都里那些大臣会主动等到老头子驾崩后过来漠北给他穿上冕服戴上帝冠吗?不在背后捅他一刀就不错了啊!
“将军,青鸟营有消息传来,王都那边的,说只能见到王爷再报,见吗?”正要就寝,裴越的亲兵统领急匆匆的赶了过来。
裴越抹了把脸,若无其事的把手里一本发黄的书册塞进枕头底:“见。”
王都的消息没有轻重缓急之分,就算是那老头坐在龙椅上放了个屁,都是大事。
夜半明,宫中的钟声响了三下,江衍从睡梦中惊醒,周宁连衣服都来不及穿整齐,连滚带爬的进来,跪在了地上:“公子,陛下,驾崩了。”
江衍眨了眨眼睛,还没反应过来,一列禁卫军已经将东宫团团围住,禁军统领抬脚踹开内殿的门,他身后的禁卫军拔出了刀,一排排亮闪闪的刀光从江衍的脸庞上划过,映照着他迷茫的眼神。
“六宫戒严,都不许……动。”原本威严大喝的禁军统领一走进来,顿时像被掐住脖子的鸭子,从脸涨红到了脖子根,干巴巴的说道。
第6章 王都乱起
从承天殿传来消息的那一刻起,禁卫军全军出动,封锁六宫,第一个被包围起来的就是东宫,江衍知道这其中肯定有什么不对劲,皇帝驾崩,第一件事情难道不是将皇室子弟聚集起来,文武百官跪在殿外宣读诏书,等到新君继位之后,再一起商议葬丧事宜吗?六宫戒严明明是不许宫人走动传递消息,怎么会把他也关在这里?
禁军统领对东宫众人的态度非常不好,命令手下将人都赶到殿外,聚集到一起,留下一队甲胄俨然的禁军看守,对江衍这个皇孙倒还算尊重,不仅退出殿外让他更衣,还交代亲信去给他端一碗热汤。
江衍不想喝汤,他只想出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皇祖父驾崩,但是六叔还没回来,这其中不知道要出多少变故。
禁军统领端着汤站在殿门外,原先手里的刀放在墙角,他脸上的红还没消退,闻言说道:“公子,这和您没什么关系,您只要乖乖的呆在这里。臣,臣会保护你的。”
禁军统领的亲信呆了呆:“这,老大,方才王爷说让您把东宫的事情处理好了之后立刻去承天殿的啊。”
禁军统领顿住,改口道:“公子恕罪,臣会留下一队人专程保护公子的。”
江衍没出声,他在思考,究竟是哪个王爷能在这个时候命令起禁军统领,禁卫军是皇宫护卫,只听令与皇帝,在这个关头,说他不是想谋反?
虽然秦王手中有兵,可大多集中在东南一带,王都附近的兵力一直都是由皇祖父亲自执掌,是什么人能调动禁军?
江衍脑子乱哄哄的,一会儿在想,若是父亲,这时压根不会像他这样被关在自己的宫殿里出不去,而是大大方方的走出去,镇压乱局,平衡各方,一会儿在想,六叔这次怕是不成了,然而等他回来,看到龙椅上坐的是二叔或是三叔,会不会一怒之下直接反了?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除了舅舅,他在这宫里宫外连一个相熟的人都没有,但是这会儿消息怕也是传不出去的。
禁军统领果然留下了一队精兵,除了看守东宫众人的禁军之外,这个百人队直挺挺的站在江衍的殿外,仿佛真的是尽忠职守的在保护着他。
江衍握紧了手里的圆玉,慢慢的坐在了床沿,他垂下了头,满心的茫然。
听天由命,江衍第一次感受到了这句话的无奈。
外间的嘈杂声越来越大,大到江衍根本无法相信这是不到五千人的禁卫军所能发出的声音,他几次试图出去看看,都被低垂着头的禁军挡了回去。
消息来的太突然,又是半夜,东宫里很多人都没来得及穿好衣服就被赶鸭子似的赶到了殿外的走廊上,尤其是周宁,他只穿着一件单衣被禁军统领从江衍的内殿拎出来,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他被丢在了风口,旁边正是提着刀的禁军,他无法,只能在冬日夜晚的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
江衍拧着眉头:“你们即使是怕走漏消息,让他们回去穿些衣服总可以吧?”
百人队的小队正低垂着头,不敢看江衍的脸,他小声的说道:“回去是肯定不能的,不过既然公子说了,我让手下去帮他们把衣物取来可好?”
江衍虽然有火气,但是被这么温言软语的回应,再大的火也不好发出来,只能硬邦邦的点了点头。小队正像是得了什么圣旨,当即点了几个人去挨个问话,给东宫的宫人们取衣服,周宁也总算得到了一件厚实的披风,青紫的脸色慢慢的好转起来。
外面的嘈杂声中忽然夹带了喊杀声,江衍脸色微变,目光不由自主的向宫墙外飞去,小队正结结巴巴的说道:“公子,公子放心,没事的,良妃娘娘说……”
江衍霍然看向他,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像是汇聚了什么灵光,他仿佛在专注的看他,眼里心里只容得下他一个人,又仿佛只是诸天神佛漫不经心的一瞥,这是一种不似凡人的美,仿佛天上的明月,若是完完全全的无法企及也就罢了,偏偏他好像就站在离你不远的地方,好像属于你,却又连碰都碰不到。
小队正原本有些清醒的脑子瞬间就模糊了,他喃喃的说道:“只要七王爷登基了就好了,东宫那边不要动,里面那个人还有用……”
禁军们原先都在悄悄的瞄着江衍,闻言都是一顿,再看小队正,哪里还是平日冷峻的模样,这完全就是被狐狸精迷得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的呆子,大家纷纷低下头,再也不敢去看江衍了。
江衍惊住了,要不是看到众人的神色都有变化,他几乎要以为自己又听到了别人的心声,良妃娘娘不就是七皇子的生母周婉仪?周婉仪和七皇子要谋反?东宫里面那个人指的是他吗?他们要用他来做什么?
看到江衍震惊的表情,小队正呆了一下,这才清醒过来,不过这会儿都这样了,再瞒着也没什么用,他瞪了一眼朝他看过来的禁军们,这才对着江衍说道:“公子既然已经知道了,还是乖乖的呆在这里不要动吧,我们无意伤害公子。”
周宁叫道:“你们这是谋逆!还不快把我们公子放了,镇国侯一定会……”
小队正瞥他一眼,抬脚踹在了周宁的后心,将他踏在脚下。
周宁还在挣扎什么,嘴里骂骂咧咧,小队正还要再打,却无意看到江衍双拳握紧,咬着唇的模样,抬起的手又收了回去,一个停顿也没打,对着他抱拳:“公子还是回去歇着吧,更深露重,小心身子。”
江衍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转身进了内殿。
王都是三朝古都,都城外的大宁寺自古便是皇室庙宇,前朝更有皇室子弟在这里出家为僧,王都被乱军攻陷,瑞王筹谋的十分齐全,早早带着两个弟弟投奔了驻扎在北陵附近的军营,秦王便带着身边仅有的小部分兵马逃进了大宁寺。
“这股兵力来得太蹊跷。”秦王皱起眉头:“足足二十万,囤聚在王都这么久,居然都没被人发现,这不可能是周婉仪一个深宫女子能做到的。”
坐在他下首的顾栖接口道:“但是目前为止,他们只是在抢占王都,完全没有地方势力呼应,这符合一个深宫女子的见识。”
秦王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一拍桌子:“如今父皇死的不明不白,当儿子的,必定要为他报仇,赵明义,你去一趟东南,把我的兵……”
“王爷,不要轻举妄动。”顾栖抬手,他狐狸般的眸子眯了眯,“这世上拼兵力,有谁拼得过六殿下?如今这情况,他不急,我们才能急,他急了,我们就不用急了。”
秦王这回却听懂了,若是平常时候,老头子还在,他还能从其他地方抹平兵力方面的不足,但是这会儿老头子没了,撕破脸后,能靠的只有兵力。比兵力,就算老三那边说破大天把北陵军都说到手,他们两个加在一起还是不够老六一锅炖的。
乱军不算个事,但是乱军平定之后,由谁坐上皇位就是大事了,看这势头,他仍然没什么希望,万一擅自调兵惹了老六的眼,以后再想有什么动作就难了。
顾栖见秦王一脸的若有所思,也不打断他,他目光往寺中大殿上转了一圈,微微的拧眉。
“有谁,看见东宫的那位了?”
秦王抬起头,忽然站起身来,“我不是专程分出一队兵去接承远了吗?人呢?赵明义!”
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将军苦着脸走出来,半跪在了地上:“王爷,不是我没派人去,而是东宫那里被团团包围着,我们的人要想不惊动乱军把人带出来,根本没可能啊!”
秦王一脚把他踹翻在地,暴怒道:“那帮乱军是个什么东西?惊动就惊动了,你居然把承远留在了里面?长宣呢?”
他一把揪起赵明义的领子:“你是不是把长宣也陷在里面了?啊!”
赵明义像只鹌鹑一样缩着脖子不说话,秦王看着怒火更炽,如果这个废物不是他的表弟,他早就一刀砍了。
秦王丢开赵明义,“传令下去,带一列精兵,跟我去……”
“王爷,不可。” 顾栖出声道。
秦王回头看他,一身的威势足以止小儿夜啼,顾栖只是温和的说道:“昨日我们是事先得到的消息,逃出之时,乱军还没出动,只是那个时候,他们就包围了东宫,足以说明他们就是冲着东宫里的那位去的,以我们现在的兵力,谁去都是送死。”
秦王慢慢的冷静下来:“所以,承远现在很安全?”
顾栖微微眯了眯眸子,忽然说道:“王爷,等不及六殿下了,我们调兵。”
第7章 天上明月
“你说陛下驾崩了?”裴越惊声叫道,“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你们传递消息用了多久?”
跪在大帐中央的传讯兵刚刚才从马上下来,气都没喘匀,“回禀王爷,是,是前天发生的事情,消息封锁的很严,我们的人走后没多久宫里就戒严了,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大批兵力,把整个王都都围住了,大约有二十万,秦王也在紧急从东南调兵,王爷,我们再不回去就真的来不及了!”
江翎的眼里闪过刀锋般的光芒,他舔了舔嘴角,露出一个极为自傲的笑容来,“没有什么来不及,打到王庭,我只需要十天。裴越,你回大营,带上你二十万裴家军,去王都,把属于我的东西都抢回来!”
裴越深吸了一口气,难得的十分正经的抱拳道:“王爷,这不妥。您去,这是众望所归,属下去,是名不正言不顺。”
江翎:“你想违抗军令?”
裴越还要再说什么,江翎挥手:“我现在命令你,回大营。”
裴越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江翎语气软和下来:“王都暴.乱,我很担心小衍,裴越,我只相信你一个人,你不去,我真的不放心。”
裴越沉默了一会儿,霍然起身朝帐外走去。
镇国侯裴家是世代将门,先祖裴琦用兵如神,跟随太宗开国,立下不世功勋,和朝廷的兵马相比,裴家军在百姓中的声望要更高一点,即使是在军中,裴越的身份也是很好用的,调兵这么重要的事情,他只是带了江翎的手书,在一个时辰内完成了调遣集合整兵出发这一系列步骤,没有一个人有异议。
从漠北到王都足足有数千里,即使是急行军,也要四五天,这还只是骑兵的速度,步兵要更慢,但是他们人数和乱军持平,且不论战斗力,他们绝不能被以逸待劳,落了下乘,所以最快也要一个多月才能赶到。
有生之年,他第一次这么迫切的希望秦王瑞王不管是哪个王能够大发神威,把这些叛军牵制住,等到他来救援。
江衍在第三天的时候见到了周婉仪和七皇子,他被带到了承天殿,那里还停着皇祖父的棺椁,不少没来得及逃走的大臣和勋贵也被抓到了这里,他在人群里来回看了看,没有见到自家姐姐,他松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样,他一个男子,总是比姐姐安全得多,至多不过是一死了。
“二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轻佻的声音从身侧传来,江衍皱眉,转过身来,见是那天在安平侯宴会上见过的那名男子,他这会儿比那时候要狼狈的多,头发是散的,衣服松松垮垮,露出一大片洁白的胸膛来,上面零星的有些青紫的痕迹,想是冻得久了,他的嘴唇也透着一种不正常的紫,不过笑容还是那样轻浮不堪。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我们会被带到这里来?”江衍抬眼看他,这里他压根没几个认识的人,只好问他。
江婴微微的愣了一下,实在没想到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江衍居然还一无所知,他别有意味的看了看江衍身后一眨不眨死死瞪着他的小队正,嘴角弯了弯:“原来公子还不知道吗?良妃谋反,如今这北陵城已经掌控在他们的手里了。”
江衍的确曾经这么想过,但是他能得到的消息实在有限,也没有办法想象周婉仪一个出身平常的深宫妇人究竟是从哪里得到这么大股兵力能控制得住王都,所以一直只是猜测,现在确认了,反倒坦然了。
左右都是为了皇位,他无兵无权无势,父亲的旧部早已分崩离析,压根没什么能让人算计图谋的,只要姐姐安全逃出去了,他有什么可怕的?
江婴忽然把脸凑近江衍,低低的说道:“别担心郡主,她不会有事的。”
江衍不习惯和人靠得这么近,本能的想要后退,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江婴的头就被一拳打偏了,对着江衍说话都脸红的小队正冷冷的收回手,站回他的身后。
江婴摊开手,后退一步。
这边的小动作压根没人注意,就在众人的议论纷纷中,一身太后服饰的周婉仪牵着七皇子走了出来,两人皆是盛装打扮,和殿中停留的还挂着白绫的棺椁半点也不相符。
江衍皱起眉头,就连他和皇祖父没什么感情,这些日子都知道换素色的衣裳,周婉仪是皇祖父宠妃,七皇子是皇祖父最喜欢的皇子,这两个人居然这样不知礼数。
周婉仪和七皇子出现的一瞬间,大殿里就静下来了,江婴从两人身上收回视线,眸子微眯,对江衍小声的说道:“知道狼是怎么死的吗?撑死的。”
江衍转过眼,清透的眼神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轻声道:“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死,怎么死,但我知道你是怎么死的。”
江婴笑了笑想说什么,就见江衍把身上的披风解下,递到他手里,静静的说道:“冻死的。”
温暖厚实的披风盖住冻得僵硬的肩背,虽然以少年的身高,他及膝的披风只能盖到他的腰,但是却抵御住了不停侵蚀着他的寒风,江婴垂下眼,在小队正几乎要吃人的目光注视下,慢慢的把披风裹紧,系好。
台上周婉仪不知说了什么,人群一下子变得很激动,有个老臣大声的叫嚷着什么,被立在一旁的禁军一刀割破了喉管,倒在了地上,身体抽搐了几下,眼睛突出,不动了,竟是死不瞑目。
江衍握紧了拳头,他没说什么,垂着头后退几步,仿佛想找到什么支撑,他靠在了龙纹柱上。
承天殿有九个龙纹柱,九为极数,象征着皇家的尊贵,每个龙纹柱上面都缠绕着九条金龙,江衍记得幼时父亲曾经带他一条一条的摸过,他骗他说只有英明的皇帝死后才会变成这柱子上的龙,永不磨灭,还骗他,说等到他以后当了皇帝,一定封他做太子,太子能当皇帝,然后他们一起变成这柱子上的龙。
方才那老臣的鲜血溅在了龙纹柱上,正染红了底下一条金龙的眼睛,江衍用袖子擦了擦。
“他们在说什么?”江衍好像是在问小队正,也像是在问江婴,但是他自己回答了。
“对了,我记起来了,周婉仪想让小七叔当皇帝,他们不愿意,然后他们就把他杀了对不对?”
江衍说话的声音很轻,江婴转过头看着一脸得意的牵着七皇子的周婉仪,眼睛眯了眯,说道:“快了。”
“什么快了?”江衍抬起头,他的眸子像是被注入了一道光,忽然的就点亮了周围,他整个人站在那里,就是一幅极美的水墨画。
江婴顿了顿,抬手把他的头摁低,绕到了龙纹柱后,小队正沉默了一下,算是默许了他的动作。
江衍不知道究竟怎么了,想说什么,这时候周婉仪的尖叫忽然响起,整个大殿都静了下来,之后便是一阵极大的喧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