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真是一点缝儿都不给别人留, 你就这么看好这小姑娘啊?”灵素问。
七娘把那字条往灵素跟前一放, 指着上头道:“你瞧瞧, 这纸叠得, 线角齐平, 这又不是什么正式的文书, 随手的事儿都能做到这份上, 这才是心性。
“再看里头写的,这娃儿就读了一年多点的学堂,在你们书楼里抄抄书, 也没做过买卖,也没个正经师父带过;可你看上头列的,先是按着一炉烘糕的量录了一遍, 底下又折成一斤烘糕的量录了一遍, 还有半窑和满窑的火料用量上都特地注了一笔……
“你自己没正经开过买卖,你不晓得这有多少难得。寻常雇人, 告诉她一, 她能完满给你做出个一来的, 那就很不错了。十个人里头大概三四个能做到如此。余者多少你告诉他一, 他回头给你做个泥石出来, 你问他他还说你就是这么吩咐的!像这小姑娘这样,你告诉她做一, 她能给你前前后后都想到、连二三都能做出来,那真是五十个里头也未必有一个的。
“更何况你看她这记的, 字对尾、数对头, 这可不是随手乱写的。这么一来,中间那空档就直齐了,也不容易看串行,多仔细!唉,你不晓得,这种不经意做事情都能做到细处点子上的,那是极难的。许多事情说起来容易,可真的做起来,多数人都想不到、也做不到。
“你方才不是说收拾屋子么?就拿这个比方。什么东西用完了,赶紧收拾好放回去;哪里脏了,立马擦干净,别等着;瓜皮碎屑的也随手该倒掉就倒掉……容易不容易?都是一举手几步路的事儿。可你真一家家瞧去,多少人家屋里头乱的!都是这么一点一滴的即时小处没做好,就那么摊着、放着、等着、捱着,最后弄得越来越乱,就更没心思收拾了。
“这个瞧着是小事,可真不容易教的,也很不容易改。这娃儿都没人带着教过,做事情就能做到这个地步,可见是心性上的好处,实在太难得了。这样,正好这个买卖她也在里头,那我就先投个二三百两的,叫她们先趁空一步步做起来,——管事想事的能耐,就得在实务里学才最容易有体会!”
灵素这回拎了烘糕来,就是想问问七娘的看法,如果她觉着合适,到时候她那里派个管事过去给指点指点,这买卖或者就能做起来了。
却没想到因为果子的一张字条,闹得这位要亲自上阵不说,还一开口就要投二三百两。这才真是人才金贵了。
七娘的性子就不是个犹豫的,拿定了主意,倒成她催灵素了:“现在只有人家家里一口窑吧?我看了这一满窑的数儿,这可不大够,起码再起个三四个的才好。人手这个倒容易,还有个销路的事儿。你那个铺子做路菜是一条路,也可往县里的酒楼茶馆里问问去。嗯,就先我们这里、填塘楼、风和楼、三凤楼几处吧……我再跟笑话楼和戏楼那里问一声看……”
灵素赶紧拦住她:“你别同我说啊,我可没打算在这里头掺一脚,我就打算把那铺子接着给你们用用。然后……让大娘们还在铺子里做活儿就成了。”
七娘看她一眼:“你不是一直说人孩子还小,还要读书的么?你这大闲人一个,既然有空跑来我这里说买卖,怎么我一说了你又要走?这可不成,你给我老实坐着,这几样事儿你先做去……”说着就一边思量着一边吩咐起来。
灵素一边听一边记,等七娘说完了,又复述一边,果然无误了,才叹道:“我后悔没早听你的话,——就不该多管旁人家的闲事儿!”
七娘笑眯眯看着她,慢慢道:“人一天就十二个时辰,就一双手一个脑袋,我晓得你心热爱帮人,这世上这么许多人可帮,你又有相公儿女要照顾,到底什么事情做到什么程度,你得自己琢磨去。”
灵素无奈,垂头丧气地回到铺子把事情告诉了陶丽芬。
陶丽芬一早见她出去,就晓得是寻销路去了,看她这副模样回来,还当时多不顺利呢,结果一说居然直接谈成大买卖了。又听灵素说了一通要收拾铺子新打柜台、增砌烤窑、跑各个楼里送货试卖等话,她也一一曲着手指头算了,最后点头道:“成,这些都是要紧事儿,我看我们很可以先安排起来。新打柜台的样式,估计得跟明德斋的学学,这点心吃食要怎么放好看又干净。
“烤窑容易,杏妮儿爹自己就会,只要备够了料应该立马就能动手。这些楼里就咱们俩分头先去联络了,送了货过去试卖一阵子再说……”
灵素赶紧拦着她:“哎,哎,这不是咱们的买卖了,咱们不过是中间给牵线的,你还会分身法是怎么的?那边还满山的羊毛等着你管呢!”
陶丽芬笑了笑道:“没事,绍妹妹那里事情我心里有数,且现在不过是看地方买山收拢羊毛和羊种的事儿,又不是天天都占着手的。且这边的事情要紧,这起头的几样我们还是带带她们的好,俩十几岁的孩子,我们都不管她们可怎么办?!”
灵素只好摇头:“从前还总说我好管闲事,现在你瞧瞧你自己。”
陶丽芬正色道:“那怎么能一样!妮儿和果子都是吃着苦长起来的孩子。妮儿从一开始跟着你打络子,到后来跟你学了做鱼干,再到现在弄出这个烘糕来,可不容易。这孩子从前日子苦,好在还有个爹可以依靠,性子勤谨又懂事,倒还算爱说笑的。
“果子这娃儿就更可怜了。娘一早没了,简直是黄连水里泡大的。虽有个兄长,可也没大几岁,如今是成/人有担待了,从前恐怕也只能抱一块儿哭罢了。我看这孩子做什么事情都小心翼翼的,瞧着叫人心疼……
“现在你看看,填塘楼的东家愿意投钱到她们的买卖里头!咱们不说这买卖到底赚钱不赚钱,只说光这个机缘,能跟这样的人物学到的东西!这一步踩稳了,说不定往后的一辈子就全然不一样了。这个褃节儿上怎么好不管?
“她们小,就算懂事,许多世故没见过没听过的,再懂事也没用啊!大好机缘来了,若是稀里糊涂给错过了可怎么好!你听我的,这事儿咱们能帮的就得帮一把。对那头来说或者是个不算数的小买卖,对这俩娃儿来说,没准就是改命的机缘!这可太要紧了!”
灵素心说那头就惦记着果子这孩子呢,你尽管放手也没事。不过这些本是七娘扔给她的活儿,陶丽芬愿意担下来那自然最好不过了。神仙得了便宜还卖乖地道:“成,你说得有道理,那就依着你说的办。”
一句“依着你”,就轻轻松松把自己肩上的挑子撂过去了,小神仙在人间的修炼成果真不可小觑啊。
没过两天,七娘又叫人来告诉灵素,可以送一些烘糕去笑话楼和戏楼那边。灵素等杏妮儿从学堂回来,俩人一块儿去的戏楼那边。
来收货的是一个管事,问了几句用料和存放时间,又听灵素说了价格,才笑道:“还成,因是填塘楼大东家那里推荐来的,我们还怕价儿会不会有些吓人呢!还好还好。这糕点,今儿晚场我们就会安排上桌,三天后你们再过来,到底用不用这个,不是我们说了算,得看客人们给不给脸。”
灵素赶紧答应着,又谢过人家,这才又带了杏妮儿出来。
风和楼和填塘楼则是陶丽芬带着果子去的,去填塘楼的时候还“碰巧”遇见了七娘,七娘就留了她们两个说话。陶丽芬还得管着铺子里的事儿,先走一步,果子则被七娘留了晚饭才叫人送回的家里。
灵素回去说给方伯丰听,感慨道:“我总疑心七娘是在学她婆婆,这真不是在给畅儿挑媳妇?要是真为了往后的左右手,果子才多大点子人,至于到这样地步?!”
方伯丰却笑道:“没准还真是为了这个。”又道,“你是自己能耐大,就凭自己一个人就能做下许多事情来,所以不觉着如何。像填塘楼和织绒行这样的买卖,里头掌柜的、管事的到伙计、随侍、做工的,一处地方就得多少人手?这说起来是一人管着一样事情的,可又不见得就那么清楚明白。
“要这么许多人每日介一齐妥善应对无数大大小小的事情,那可真不容易了。要教要带是一个,其实这人本身如何也实在要紧。像衙门里各司,便不是典试科考出身的,多少也得经过考校才能进的。说白了已经是挑出来的人了。
“即便如此,也还是许多难处。一样事情吩咐下去,听不听得懂是一个,做不做得到又是另一个。还有真是属算盘子的,你拨一下他才动一下,少说一句都不成。更有喜欢糊弄事儿的,大概总是把这份差事当个糊口的道具,能少出一分力都是好的,同样能多得一分好处也是赚头。
“这差还不是差在一个人两个人上。大家伙儿都是一条绳上绑着,有一个这么行事的,就难免把另外的带累了。且若真叫他们这么少干多得地混下去,渐渐的就把整个风气都败坏了。人人见这般行事反得好处,从最开始的看不上,到后来或者就跟着学了。你说这个危害大不大?
“一样的,若是底下能有两个果然有能耐的,这掌控全局的就轻松许多。尤其你说她们又常要考量一地大势,要做决断。这样的事情,多半要占许多精力。若是底下没几个可靠的人,全把自己精力缠在日常细事里头了,那恐怕这些真的‘大事’就没空细想了。
“尝过‘人’的苦的人,才晓得这对的‘人’有多要紧,所以这回遇着个好苗子,才会如此着紧吧。”
灵素是恨不得叫她痛痛快快地独来独往呢,自然没有这样的体会,只听方伯丰一通话,心里也品出味儿来了。又笑道:“这下好了,对两头都是个难得的机会,这就是正经的好买卖了。”
边上岭儿忽然对湖儿道:“哥哥,你也开始带你自己的左右手了,我可怎么办?!”
湖儿道:“你现在都还在追究道理的时候,这左右手是等你要把道理做成实业时候才用得上的,不着急。等你真的要叫人帮手料理产业了,没别人,不是还有我么?就跟那菌生板似的,不是一样做下来了?不要着急。”
岭儿听了才放下心来:“对哦,那我是没什么好怕的了。”
灵素就问方伯丰:“我们是在说他们的事儿么?”
方伯丰只好笑:“这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也是好事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