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伯丰琢磨这事儿也对, 要说起这为学和处事, 大人出身京城谢家, 打小受了多少先生的教诲, 那见识寻常的人是比不上。大人去讲这课挺合理……可是, 嗯……啧, 怎么总好像哪里不太对头似的呢?
灵素去见七娘的时候把这事儿当笑话说给七娘听了, 七娘笑道:“我晓得,知县大人来讲课的那日,我把畅儿也送去听了半日的。”
灵素笑了一半“嘎儿”给噎住了:“啊?!”
七娘看看她道:“怎么了?想不明白?”
她可不是想不明白么!毕竟他们家娃只在他们爹去讲课的时候才跟着去听的。且畅儿怎么会去官学堂读书呢, 他要学认字,七年能给他请一队先生来家慢慢教。
七娘点一下她脑壳道:“你是不用这个了!湖儿同岭儿如今跟的先生,我们是费多大劲儿也求不来的, 你自然不用再操心这些。畅儿可不一样了, 如今就白日里跟着先生上半日课,余下的时候都跟着我。我是想教他东西, 可毕竟我自己能耐也有限, 能教多少?!知县大人可是世家出身的, 居然能去官学堂讲课, 若不是有这个机会, 寻常百姓哪有机会听京城谢家的人讲读书和处事的学问?!还不赶紧去听,傻么!”
灵素忽然问她:“那日不会你也去听了吧?”
七娘的头点得挺自然, 还道:“我跟畅儿爹陪着畅儿一块儿去的。”见灵素目瞪口呆的样子,笑道, “有什么干系。只不过我们是用心要去求学问的, 倒是许多人看我们这阵势,心里都骂我们会拍马屁,连这样的功夫都做得出来呢!”说完了嘻嘻笑起来。
灵素想想也是。——这填塘楼的东家夫妇带着自家的娃儿,跑去听了知县大人在官学堂里上的半日课。确实听起来总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思。自琢磨琢磨好似都是被“东家夫妇”这个名声给连累了,要说是南城里的哪家平民夫妻,这话就说不通了。就算知县大人认这个马屁,你拍了也得有用啊!
乱七八糟想了一通,她又问七娘:“都说了些什么?你听着可觉得有道理?”
七娘都乐出来:“呆子!这话要换了人来问,不是想给我下套,就是想跟我套话呢!也只你才能想出叫我们品评一县主官的话有没有道理了……”
灵素嘿嘿一乐,还看着七娘不语。
七娘想了想道:“这位大人同从前的那些还真不太一样。这官学堂开得太良心了,真是什么什么都替人想到了,真是难得得很。”
灵素想起方伯丰说的来的人少的话,就说给七娘听了,又道:“我认识的几家里头,就有没想去读书的。我还怕她们是不明白那里头的规矩,担心花销,还特地给她们细细说了一遍,到底没用。就算学里管一顿中饭,她们也觉着白耽误半天功夫就吃一顿饭,也不上算。可这不是为了读书去的么?又不是为了吃饭去的。不过丽芬叫我少劝人家,我也没多说什么了……虽则,唉,还真是挺可惜的。”她忍不住又想起了福儿。
七娘看看她道:“丽芬劝你的话很有道理,你就把你知道的告诉人家,用不着死劝。其实这世上的人,同林子里头的兽儿没什么不一样。兽儿里头跑得慢的就先被吃了,人里头不也是如此?这从前读书都是奔着考学去的,那得真有些底子的人家才敢认真打算这事儿呢。另外的多半去书塾里混两年,一看不是这个料就放弃了。过不上半年,学堂里学来的东西就都还给先生了。
“如今有了官学堂,往后这读书认字的人就更多了。一样的差事,有人认字有人不认字,你愿意选哪个来当这个差?技不压身,何况这认字后头还带着多大的好处,他能读得了书了,真有要心的话,就能打书上学能耐了,这么一来,那些连字都还不识的又得差人家多少?
“所以啊,往后可见的,这不识字的只怕比如今还要不值钱了,那些如今被他们嘲笑‘白费功夫’‘读了半日也考不了官’的人,往后就是同他们争饭吃的,还稳赢他们!可这世上总有这样的人不是?这世上有许多活儿,但凡有个旁的路,都没人愿意干去。又苦又累又脏的。所以这世道就这样子了,它会把一批人逼到不得不去做这些活计,要不然这些活计不就没人做了么!不如人的,最后就是被逼得最狠的。所以说,这世间其实同林间是一样的,只是人多半看不明白罢了……”
灵素听了就想起之前说的“因贫愈贫”的话了。就像胡嫂子一家,如今自己略伸把手,能叫他们把日子大概过顺了。可他们这一家子人都是从那么长时候的贫苦日子里过来的,虽则现在日子好过一些,这人的想法却没有变得那么快。他们想东西,担心的还是“费钱”、“费工夫”这几样。他们还没学会看长远,更别说像七娘和知县大人那样看事情想事情了。
而孩子们生在这样的家里,长在这样的家里。他们怎么看这个世道人间,怎么安排自己的一辈子,都是跟着大人们学的。家里的大人们凡事都先这么想,那么他们自然也跟着这么想。所以福儿和她的两个弟弟都没觉着读书跟自己有什么干系,也不觉着读书究竟有什么用。
等别的孩子们都认了字会算术,或者还看了许多旁的什么技能的书学了能耐了。他们还跟着自家长辈学这打络子、装卸东西,等到这群孩子们都到了该出力当差的时候。他们就得跟那些学了额外能耐的孩子们一处比了,他们又如何能比得过?
这却又是一个更加隐秘却也更加难以逃脱的“因贫愈贫”的死结。
灵素忽然觉着这人世间的因缘流转果然力量巨大,心里都有些惧意了。
还好她想到了七娘,七娘也是寻常人家出身的,却能到这样的程度,可见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被自己出身家庭所限制,还是有法子脱出那个箍来的。
她便问起七娘来:“你当日是怎么……怎么学得这般厉害的?莫不是天生的?”
七娘笑道:“你这是夸我?嗐,我想起来了,这事儿你从前还问过我呢!我跟你说我就是打小喜欢琢磨事儿,你忘了?”
灵素道:“我没忘啊。所以湖儿和岭儿小时候我就叫他们遇到什么事情自己琢磨琢磨去!”
七娘大笑:“你给我省省吧!你方才不是说天生么?我倒不是天生的,我也不比寻常人聪明,你那俩娃儿才真是天生的,叫人看着眼气!唉!真是人的命呐!”
灵素道:“这个估计还真有,都是一胎生的,性子和喜好都差得远了。岭儿一天到晚神神叨叨的,湖儿就什么事儿都喜欢寻个道理,还喜欢琢磨古怪东西。要说是教出来的,我不是一样带一样教的?所以这个真是天生的!”
七娘摇头:“天生的奇才没法儿比,我们平常人只能自己跟自己比,怎么叫自己活明白点儿,就够了。要是我非要畅儿跟你家湖儿比,不是不给孩子活路么!不能那么来。”
灵素道:“那你现在能告诉我之前你干啥老叫畅儿又是扫地又是洗碗了吧?”
七娘道:“你还真想知道!你们家的娃儿又不要你教,你打听这些可干嘛!”
灵素正色道:“我们家的不用我教,可我看世上还有很多想学却没处学去的孩子。若是你的法子能告诉她们,只怕她们往后的日子也能过得更好。”
七娘听了微微动容道:“你这憨子的心就老是那么热!”叹了一声,才道,“其实我从前自己也没怎么细细捋过这学东西涨本事的法子。反正我自己是就那么稀里糊涂地过来的。你只看现在什么胡嫂子焦嫂子日子不好过,我小时候家里也没多舒坦!这县城里过日子,还不如乡下,要是兜里没钱,真是什么好东西都在你眼跟前又跟你没一文钱干系!那时候,我就想着我一定要挣钱,怎么都要想法子挣钱。
“我是打着这么一个主意,一点点学起来的。小孩子要挣钱哪儿那么容易了,又不是现在,跑跑腿就能挣几个铜钱,那时候可没这么多话要人传。所以就得弄脑筋。到后来包括进百杂行,我都是为了挣钱。不过如今用这招对畅儿是没用了,哪怕我哄他说家里没钱也不成。这日子就这么过着,怎么看也不像缺钱的样子。再说这样的日子若要缺钱了,他一个小孩子也根本帮不上忙,这个点火的地方就算熄了,用不上。
“我只好另外想法子。我自己琢磨着,这人呐,学的东西是有深浅的。比方说我知道咱们群仙岭里头有什么物产,知道咱们国朝有多少州府,这些都是最上面一层的。不过是往脑子里记点东西。
“像去群仙岭哪里能寻着什么山货,什么时候能去摘来多少干果,一样地怎么扫干净,一个铺子怎么收管,这些就要深一层了。
“再往深了,比方说一个事儿有始有终,做事情喜欢动脑筋,一天一月一年的对自己的日子有安排,这就比上面的那些更深了。你看见我之前教畅儿的,就是在这些上面下功夫。我发现,这些东西,越小开始教越好,养成了习惯,就生在性子里了,一辈子不会忘,也一辈子受用。这些东西不如说会背多少诗文、晓得多少典故那么显眼,可这些东西是什么事儿上都用得着的,是根。所以要紧。
“我叫他一遍遍扫地,做别的事情,都是为了这些。一直给讲同样事情一边做一边要考虑怎么做更合适,一样事情不顺利了又要怎么坚持下去,另想办法给克服过去……就是想教他养成做事情动脑筋的习惯,晓得一件事情现在的做法未必是最好的,永远都有能改进的余地……”
灵素听了大半天,晚上回去又赶紧都给方伯丰说了一遍。顺便边上两个旁听的,还不时点头表示认可。
最后说完了方伯丰忙着执笔一条条捋清记下来,湖儿则掰着手指头对岭儿道:“咱们算算,遇事要动脑筋,做事要有长性,不轻言放弃,又要懂得去检视自己的想法到底是不是对的……这些咱们都会了吧……”
岭儿点点头:“是呀,方才我可吃了细个肉包,本来我吃到三个的时候已经觉得有点饱了,不过还是加油多吃了一个。”
湖儿很肯定地对妹妹点点头,面带鼓励和赞许。
灵素觉着,教养什么的估摸着还是天生的力量比较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