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说知县夫人本来就一直在烦恼自家俩娃儿读书的事情, 现在听说方伯丰的儿子跟着鲁夫子在读书, 心里就活动起来。想着能不能托个人情, 叫自己娃儿也跟着一块儿学去。
她把这主意同知县大人说了, 知县大人却摇头道:“你先得想想咱们家娃儿要学点什么。那两位这么错着日子教的, 也不是寻常开蒙上课的样儿。人情倒是好托, 只怕到时候人家给了面子, 娃儿反没得好处,那就里外落空了。毕竟夫子这回不是开班授课,是把孩子带在身边教养, 这可就全是因材施教的东西了,咱们跟着去未必有好处。”
夫人听了这话也觉着有理,又叹道:“可惜他老人家大概也不会再开什么私塾了……”
知县大人笑道:“估计当日开那私塾心里也听不得劲。毕竟小地方, 当父母的自己尚且没想明白多少事情, 能给孩子多大的指望?若是拜了先生,一两银子花下去了, 恨不得立时有十两二十两的回报才好, 也不问问自家的孩子是不是读书的料, 又是为什么读的。不过这大先生多半有些‘有教无类’的心思, 总得试过那么几回才死心呢。”
夫人却道:“怎么教你的先生不在德源县呢, 这样我们的娃儿也好交给师公带……”
知县大人听了耸耸鼻尖道:“成啊,我写家书给你请来, 只要你舍得。”
夫人道:“我记得那时候好像得有三四个先生教你们呢吧?”
知县大人伸手一比:“六个。我们背地里管他们叫‘六路神魔’,真他娘暗无天日的日子啊……说起来我都有些同情方二愣子家的小子了, 这小时候不可劲儿玩, 学这学那的,长大了都得后悔。”
夫人点点头:“可不么,我看你就后悔大半辈子了……”
说着往外头,知县大人在后头嚷嚷:“呔!你咒你亲相公是不是?!老爷我风华正茂的,哪儿来的大半辈子?!连小小小小半辈子都没到呢我同你说!我可是要活一百二十岁的!不,没准一百五十岁……”
自然没人理他这话。
灵素带着娃儿们在山上住,娃儿们发现自家山上的房子又多了几间,问起来灵素便道是他们读书这几个月新盖的。她也不说谁干的活儿,娃儿们也不问,他们都默认自家娘亲什么都会。盖房子这样的,应该算极小的事情。
山上闲来无事,湖儿经常在教岭儿什么道理,岭儿也听得认真。
反正这时候的兔子都可以随便逮了,后山上又养了两群花斑鸡,烤窑又挺大,米面不缺,跟前地上全是时鲜菜,这地方一直住下去都成啊。
岭儿到了山上就跟鱼游回了海里一样,整日在花草树木堆里打转。光自家的果园就叫她折腾一溜够,叫她娘记着,哪些树该往什么地方挪动,哪些树又不能种在一块儿。反正她娘有的是力气,都可着她折腾。
寻常他们在家里呆腻了,灵素就把他们送去上林埭,同那边的一群娃儿们一块儿混去。她自己跟看娃儿的婶子大娘们打声招呼,就山上田里忙去了,或者得空往县里去一趟,收拾收拾家里,给方伯丰拿点新鲜菜蔬,做几样小菜给他下酒用。
若逢着方伯丰歇息,就一块儿到山上来住一两日。
早出晚归了几次,方伯丰才晓得前头那水路通的好处来。虽只差那么半里多地,如今就可以直接在自家山下坐船,经连障山底一段,汇去小河滩的大浦,直接从小清河到县城里家门口。拢共花不了半个时辰,比从前坐着车从城官镇那边走官道绕过来可快得多了。
这日他跟灵素商议:“要不我也来这里住算了。若是哪天衙门里事儿多,我就在县里住,若是照着平常时候散了,坐船来这里,天也还没黑透呢。”
如今白天长,这打算很可以,灵素道:“可早上怎么办呢?”
方伯丰道:“就早起一些时候,再划船去呗。不过咱们家只有一条船……”
灵素摇摇头:“这个倒没事儿,这东西容易。我怕你太累得慌,这来回赶路,一天光划船就得一个来时辰了。”
方伯丰笑道:“没事,动弹动弹也好。再说你们都不在县里,我天天一个人进一个人出的,也没什么意思。”
一会儿灵素从外头回来,对他道:“这边两个村每日都有船要去县里卖菜蔬鱼虾的,我同他们说了,你坐他们的船去也好。他们都走惯的,比你快些,你还省力气了。好不好?”
方伯丰见她这意思是同意了,挺高兴,便都依了她。
只是晚上吃完了饭,一家人洗完澡在院子里乘完凉,要回去歇息的时候,湖儿拉着妹妹的手往边上屋里去了,灵素问他:“往哪儿走呢?那儿是你们睡午觉的地方!瞧瞧这会儿什么时候了都!”
湖儿却道:“这么多屋子空着,干嘛都挤在一起睡。娘你把西边俩屋子都收拾收拾,我同妹妹往后一人一间。”
灵素向来听自家娃儿的,听如此说了,便点头答应了一声,也不多想,只另外寻了条薄被给他们拿去。这山上夜里凉,白天晒得一身油汗,晚上睡觉还得盖被子才成。
倒是方伯丰心里有些不定,这娃儿不会是体谅爹娘才这么来的吧……这生的儿女太聪明也不都是什么好事啊!
天公作美,接下来一段日子衙门还真没什么大事,方伯丰也得以安然“早出晚归”。几日下来,那些早起要赶往县里的村民都习惯了先等一等那位“住山先生”。因方伯丰一路上同他们闲话,对农务上所知甚详,不仅不比他们这群正经庄稼汉次,甚至许多事情上还能指点他们一二。加上这位真的一点读书人的架子都没有,几日相处下来,都觉得挺容易亲近,说得上话。
方伯丰也趁这个机会,把县里衙门的各样政令给他们细说起来,许多东西虽早有规定,可这里的村民却多半知道得迷迷糊糊的,这一路说过去,简直回回都是醍醐灌顶一般。
如今不管方伯丰上了那条船,边上都簇拥着三五艘小船,早上的河浦里晨雾如纱,方伯丰声音平稳,连比方带举例子地给众人讲说,听的人不时发出恍然大悟的应答声,或者悔不当初的懊恼声,和着桨声,也是少见的乡间景象。
这日方伯丰回到山上,急匆匆告诉灵素道:“怎么办?夫子夫人说也要来咱们山上住两日……”
灵素“哦”了一声,又道:“成啊,夫子来不来?”
方伯丰听了一愣,方才明明觉得是挺大的一件事儿,叫灵素这么一说,好像忽然又没那么大了,自己也摸不清滋味地道:“夫子……夫子不过来,就夫人过来,大约是想岭儿了,又不忍心叫娃儿跑。”
灵素听了笑道:“这都不晓得怎么来的缘分。我前日去县里,沈姐姐也跟我要人呢,我估摸着里头还有大师兄的意思。这下好了,下回我就说了,师母想见岭儿都自己来了,你们也过来瞧瞧嘛。嘿嘿嘿……”
方伯丰又道:“也不晓得夫子夫人会带多少人过来,咱们这里……”他大概知道夫子夫人的身份不凡,且自来不爱同人结交的,更没听说过去谁家家里住了……尤其自己家里,也没什么仆从,都是灵素同自己两个,到时候夫子夫人过来,不晓得会带多少随侍伺候的人。这些人又该如何安排才妥当,他险些又要开始起急。
结果第二天一早,夫子夫人就来了,带了一个仆役帮着搬抬两个藤箱,还是送到了就原路返回的,只留了一个年长妈妈留下随身伺候。
她见灵素这里并没有如何大张旗鼓地要迎接她,连她到了,灵素也只到山下接了她上来,一路上说的都是俩娃儿在这里的各样调皮闹腾的趣事,全没有半点生疏客气之意,心里反觉着说不出的舒坦。
扶着她的妈妈笑道:“难怪您敢来了。”
夫子夫人听了也直笑。
到了上头,见是石头垒的屋子,又觉着新奇,俩娃儿带着她前头转悠着看。她晓得这山原是座荒山,这会儿却是草木葱茏的,只是那各处凸起的大块岩石隐约能见着从前荒山的底子,晓得这都是灵素一人一双手一点点捏出来的,拉着灵素直叹。
趁着日头还没正晒,岭儿又拉着夫子夫人去瞧自家山上的各样果树,一边指挥她哥哥捡摘刚熟的甜水桃、雪瓜,一边抱怨给夫人听,“我娘都是瞎种的!阿婆您看那里,多难看,它们自己也不高兴。”好歹跟着夫子夫人这阵子,说话口吃倒是总算清楚起来了。
夫人只一路都应和着她。走了一阵子,听得边上草丛里有动静,随侍的妈妈吓了一跳,岭儿则大喜,紧着给她哥哥比划:“兔几呀!”
湖儿点点头,手里不知道哪里捡出几块石子来,朝着那边细看了一会儿,忽然伸手朝三个方向扔了过去。
果然听得那草丛里一阵乱动,之后好像是什么东西弹开的声音。
岭儿握着俩拳头跳起来:“捉住了!”
湖儿拉住她:“别忙,娘说了,咱们自己不能过去拿,边上还不少夹子呢,谁晓得你踩着哪个?!”
夫人还云里雾里的,等一会儿几人在大槐树下坐着剥豆子的时候,见灵素拎了两只拾掇干净的大肥兔子上来了,朝着俩娃儿晃了晃,岭儿就得意地对夫人道:“阿婆,瞧,那个就是我们方才捉的!烤一烤,熏一熏,可好吃了!”
夫子夫人回过神来,跟随侍妈妈俩人对视了一眼,都是一脸的不可思议。
最后笑着低声道:“千万别叫那糟老头子知道,要不然他可就坐不住了!”
随侍妈妈笑笑不语,心说您到时候能不说出来馋馋夫子?那就不是您的做派!
夫子夫人也不晓得怎么心血来潮想来灵素家的山上瞧瞧,本想着小住一两天就回去的。可结果灵素这里各样清蔬小菜色色合她胃口,小湖儿和小岭儿又机灵懂事却全无事故小人精的样儿,也极合自己脾性,更何况还有这山里山外的清静草木,结果这一住就住下了。倒叫一心以为自家夫人必定即去即回的鲁夫子又是疑惑又是忿忿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