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初停, 县里人家也都手忙脚乱起来, 补瓦的补瓦, 修墙的修墙, 像灵素这隔空搞定的能耐寻常人也没有啊。
听方伯丰说起, 县里不少田都被淹了, 有遇仙湖在, 水退下去倒快,只是万一之后直接来几个大太阳,那就完了, 非得都晒蔫了不可。可这事儿,人力能为之处甚少,只好看天。
灵素这时候才觉出来自己原来也不少事儿呢, 毕竟光同人合伙的买卖就有俩, 还有米市街上那个小杂粮铺。这阵子自己被阻在山上,要是平时, 这几处三五天没去倒也无妨, 这时候就有点不仗义了。大风大雨的, 东家都没过去瞧瞧, 这叫什么话!
她心里论起来, 还是就顾着个山和地了,旁的资财没当回事儿。
虽这么说, 该做的还得做。先跑去饭庄子见刘玉兰,刘玉兰听说她那几天就一个人带着俩娃在山上呆着, 哪里还会怪她不来管店里的事务, 反一个劲儿替她后怕:“这可太也不巧了,往后你要再往山里去,好歹看看天,要是有风有雨的就别去了!唉哟,我就想想都替你愁得慌!还带着俩娃儿,那大风刮得,山上听着指定更吓人!这么些天,也得亏你怎么熬过来的!……”
灵素叫她担心够了,才同她说边上不远就有人家,其实也没那么吓人云云。刘玉兰听不了她这话,把俩娃儿往怀里一搂道:“乖囡囡,今儿就在姨姨这里呆着吧,别跟你娘到处走了!”
岭儿软着声儿道:“要去瞧舅舅,还有阿公,下肥再同姨姨玩。”
把个刘玉兰爱得不成:“这么聪明,还这么孝顺!你娘可真是好福气!”
要是换个别的,听了这话就得说叫她自己生几个了,灵素从来不说这个话。她自己当日为了怀个娃费了多少力气,谁晓得人家什么情况?旁人家的事儿自己还是少管吧。何况这些同脖子底下关着的,这地方什么忌讳说不好。
又去隔壁瞧了瞧,从前挺空的房子,如今都放满了织机坐满了人,连灶间也挪出来用了,另靠墙搭了个撇子凑合放俩炉子使。
听说灵素这几天都在山上,也都吓得够呛。
齐翠儿道:“瞧瞧,这就是房子多的难处了。真有个大风大雨的时候,一家人还没呆在一个屋子里头!”
绍娘子却道:“不过听着吓人些,你那里边上不是高山吧?只怕山洪坍塌什么的,光这点声响有什么可惧处。地里可还好?听说小河滩那边也被淹了,你那里没事吧?”
灵素点点头:“就是倒了好些树,还有些干脆被连根拔起了。乱糟糟的,得收拾一阵子。”
陈月娘道:“人没事就好,娃儿们吓坏了吧?我们家这个我都撂不开手,山上风雨肯定更厉害。”
灵素道:“头两天吓得什么似的,后来也疲了。”
绍娘子还在弄那些织技会上拿来料子,拆一块看一块的,还是没什么头绪。边上堆了些零碎配件,有些上头缠着些丝线,也奇形怪状的。湖儿看见了就蹲边上细瞧起来,岭儿见了也蹭过去一块儿看。
大人们说话,他们俩就在那里东看看西摸摸的,也不吵闹,也没人管他们。
等灵素要走了,绍娘子回头见那俩正看自己那些“成果”呢,笑道:“这可有什么好看的!姨姨自己还没弄明白呢。”
湖儿便问:“这是做什么的?”
绍娘子笑道:“织布的呀,你看姨姨这里就是干这个的呢。”
湖儿皱眉:“那干嘛要多绕一圈出来?”
绍娘子愣了愣:“这个你都瞧出来了?这织的是绒料,上头规矩是有一层毛圈丝绒才成的。”
湖儿哦了一声,又低头不晓得琢磨什么去了。
这里灵素别过几人,先往米市街去。
看铺子的妇人见她来了赶紧站起来,手边还放着个打络子的小笸箩,灵素从前说过,这铺子里不忙的时候,她自己做点手工活计也成。不过这回真落东家眼里了,她又忽然觉着有些心虚似的。
灵素笑着道:“没事儿的,你这活计能挣多少?铺子里的货还够卖吧?”
妇人见灵素如此,心是放下了只还觉着有些不好意思,也笑着道:“一天挣不了十几二十文的,有时候晚上还回去做一会儿。货尽够的,前几天我怕铺子叫风吹着了,也日日过来的,幸好没事。如今来买的除了几个常头,新客不多,货走得也没以前快了。”
灵素不以为意:“往后若是那样天气就别过来了。也没多少东西,这路上飞沙走石的,伤了人不值当。”
妇人笑笑,这样的东家也是少见。
灵素倒对她那“十几二十文”赚头的营生挺有兴趣,问道:“你晚上还做?怎么做的?之前不是还算灯油太费?”
妇人笑道:“月亮大的时候就着月亮打会儿,实在太黑了就摸黑估摸着打些熟悉的,也能凑合。”
灵素叹道:“太辛苦了。”
妇人跟着叹气:“有什么法子。家里人口多,娃儿们又还做不了什么活计,倒都是能吃的时候。这一天多挣出点来,刚够他们一顿添头的。”
灵素有心给她再涨点工钱,可如今除了说定的一个月二两银子,每到月末灵素都还给两袋米粮,一个月还歇四五天,真论起工来也不算少了,再无缘无故地加钱也说不过去。——她如今可知道凡事要比着同行来了。
这妇人家里就她同她家男人两个能做活儿,上头两个老人家早年累狠了身子都不大好,如今顶多能帮忙看着把家里,给做两顿饭,旁的事务是做不了了。且还三不五时的得抓上几贴药吃,虽都不是多金贵的药,只是常年难断,也是笔花销。
家里三个娃儿都没到能出力的年纪,倒是胃口都不小,“现在只盼着他们早些成/人能出力挣口吃的去,只是一想到长大了就得成家娶媳妇了,这住哪里去,拿什么钱给他们娶媳妇去?!也是愁人得很。”
灵素刚想说那你干嘛不省省你那些香火钱,结果就听妇人叹道:“只好虔心拜神祈福,希望神明看在我们诚心,能降下福泽。”
灵素只好把话咽了,方伯丰说过“实在没什么可靠的了,只能靠神仙了。”
她想想神龙湖那边,打着降妖伏魔的幌子把几处护阵都毁够了,人信钱比信神更多。毕竟要买米要盖房要想搬去好地方住,都得要钱。这钱还得来得快,生怕被别人抢先了抢光了,眼睛只盯着一个银子。至于为了这些银钱会把湿地都抽成干土了,依以为生的湖水也越来越浅了,把日子过得有今儿没明儿了……却都顾不上了。只有抓在自己手里的银钱是真的,至于别的人,这个地方,从今往后什么的,都是虚的。
再看这位信众,自家都穷得要摸黑打络子挣口粮钱了,还每月初一十五费两天功夫跑去求神祈福,贡献香火钱。这信神大概比信钱多了吧?可也未见得日子就好过了。
看来这人的日子如何,这神仙还真是里外里都帮不上忙啊。灵素挺感慨。
等绕到了码头铺子里,倒是听说有自己能忙帮的机会了,可惜错过了。
陶丽芬告诉她,之前那个常来这里吃饭的同灵素认识的大个子,前些日子那风雨天里来铺子里寻灵素,说想借几两银子。灵素那时候在山上呢,陶丽芬就问了他几句。最后说这日子口儿,她们几个来店里也是怕这屋子会不会有什么不妥,没做多少买卖,恐怕帮不上他的忙。几句话给打发走了。
灵素听了便问:“他说他住哪儿没有?之前说不在棚户林住了,还不晓得搬哪儿去了。”
陶丽芬一摆手:“我就晓得你得心软。我那天既然开门做买卖,能没备着点散碎银钱?这人就不能借!”
看灵素不解,便道:“我问过旁人了,他是这边扛活的大工,那就是一趟活儿下来拿钱最多的那一个!好的时候,一天下来能有四五百钱,寻常也得有一二百。他之前都在棚户里住着,那地方能花多少钱?这么些日子下来了,总不会都给家里了,身边一点钱都没留吧?
“听说之前听戏看笑话逛酒楼的,玩得乐呵着呢,天天把澡堂子当家了,还、还打外头叫人进去搓背!这是正经人能干的事儿?这回开始说想要借十两,后来说借三五两也成。问他干什么的,他说欠着些房钱和酒钱没给,就周转一下,十天半个月就还来了。
“我就呆人呆想吧,他这一个扛大工的,一块儿的人都晓得他挣得多吧?他要周转个三五两,何苦还这么大风雨跑来问你一个非亲非故的人!那些人为什么不借给他?还有,这欠的房钱和酒钱有三五两、甚至快十两,他当自己是什么人?住寻常客栈一天也不过五六十文,他这是多少时候没给房钱了?怎么论都不对!
“要真是个勤谨的人,遇着个什么七灾八难的,咱们自然能伸把手就伸把手。可这恨不得一天赚得比我们还多呢,愣能给花到净光还倒欠的地步,咱们凭什么帮他?你可听我这一句儿,不能开这个头!你真借了一回了,他之后再来,你借不借了?不借了没准之前的都不还你了,借了更不晓得后面还来什么!这样的人的事儿,少管,不值当的,真的!你千万信我这句话!”
灵素只好跟着点头,这时候人家不来,她也没有那个功夫满大街找去。既然不是什么急病急灾的,下回碰到了再问不迟。
陶丽芬虽见她点头,却还是放心不下,俩人一块儿当对手做活儿,她嘴里还没停地说那小子怎么不靠谱,灵素若是大街上不小心遇上了,也只推说身上没钱,万不可抹不开面子云云。叨叨个不停。
灵素听了心里直笑,见陶丽芬这个样子又觉着心里热乎。想当初大家初初相处时候,陶丽芬哪里有话?一天都听不见一两句的,这会儿紧着唠叨,可见把自己看得多亲了。
她心里一这么想着,脸上就露出笑意来,陶丽芬看了只当她没往心里去,更着急要说她了。
俩人正掰扯不清,外头杏妮儿父女两个过来了。陶丽芬便立马问起二牛的事情来,多个证人,好叫灵素知道自己所言非虚,不是吓唬她的。
姚瓦匠说了几件事儿,同方才陶丽芬所说无二,又道:“这样的过法在我们工上其实挺常见的。日日干活都是现钱,有家室的好些,光棍一条的都是拿来就足花去,没了明儿再赚过。这活儿本来就累人,人一累狠了,松下来就生怕亏待了自己。什么好吃好喝的只管招呼去,多少银钱也不够造的,毕竟真有几分家底的人谁来干这个!”
一旁大娘便笑了:“姚木匠就挺厉害,愣是给攒下了买房买地的银子,这多会过日子!”
边上一个说她:“老货,总是给人换行当,都说了不是木匠!”
大娘不以为意:“没叫错姓名就成,干什么行当不是干!”
姚瓦匠也不同她们计较,笑道:“我不是带着妮儿呢么,自然同他们不一样。还一个我当日跟的头儿也好,我们扛活儿,每回只能领一半的银钱,每个月月初领上个月的结余。有的人,你一回给他二百三百的,他转眼就给花没了,一下子到手四五两,就觉着是个数目了,反倒能存下些来。”
大娘笑道:“可见你是个老实的!那人是变着法子克扣你们银钱呢!这么一来,他手里常年一笔几十上百两的活络钱,谁有急用的时候他能借出去,白赚一回利息,整一个没本买卖,你们还做梦呢!”
姚瓦匠也愣了下,随即摇头道:“还真没往这头想过,不过给的都是足数的,我们也确实因这法子得好了。后来我离了那里,自己也还按着那规矩来,拿了工钱先存起一半来。后来……几回大事,幸好手里有那么笔银钱,要不然还真不一定能撑到这里……”
陶丽芬点头:“有时常思无时,咱们这样没根基的,除了自己给自己攒点底子出来,还有什么法子?别整日看人家如何如何发财眼红,自己眼下就能做的先做起来才是根本。”
这话却是说倒姚瓦匠心坎里了,俩人又多说了几句,却没见着边上俩大娘相互打眼色正打得飞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