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秦老爷一动摇, 另外两个也没挺住多久。
有一个家里的粮仓一夜间屋顶都叫不知道哪儿来的风给掀了。传得挺渗人, 说这还没入冬呢, 那刮的风刺骨的阴冷, 就跟、跟半夜坟地里刮出来的似的。
另一家的老爷早上起来发现自己一匣子私藏的银锭子放在门口了, 这可是私房钱啊!吓得这位老爷心都差点不跳了。——要是这笔钱叫家里母老虎给收走了, 自己养在隔壁镇上的外宅可拿什么过年!叫了心腹来搬箱子的时候从底下捡出一张给佃户口粮的文契来, 这、这是哪位劫富、不、除暴、也不是,哪位大侠来警告自己了?
这下几个司的人总算把政令踏实落地,能对上头有个交代了。又叮嘱各地里长、亭长, 若是有回头又去压榨勒掯佃户的事儿,一旦查实,他们都得受牵连。实在碍着面子自己不好动手, 至少叫人给县里捎个信来。
刑狱司的那位语重心长叮嘱:“这事儿大着呢老哥!一个不好整个县里的大小帽子都得受牵连。您想想, 要是因为您知情不报才弄出这事儿来,往后您儿子孙子想读个书、去个县学的, 谁敢伸手帮啊, 是吧?众怒难犯呐!”
虽则地方上的大财主们多少同这些里长亭长都有些往来, 不过钱财人情哪有子孙的前程要紧?!刑狱司的人见惯了人心的, 一句话顶方伯丰背一天的律法规矩。
一头得定, 赶紧奔另一头去。
方伯丰一看自己费了老鼻子劲儿写的布告根本就没起什么效果,还惹得排队买米的老百姓们发了好一通的牢骚。琢磨了半天, 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了,便去跟几个老管事请教。
方伯丰在农务司里帮手好些年了, 人头都熟。只是没料到一圈转下来, 直接坐上了副长,高了旁人一头。几个一早教过他事务的老人见他如今还向自己请教,同从前无异,倒不以上官自居,心里就舒服了许多。
有一个对他道:“寻常老百姓,你说个道理他还不能立时就听明白,何况是些数字?他们得眼睛看得见手摸得着的东西才容易懂。所以你那主意是不错,我们司里的几个看了心里都定了不少。从前只知道应该不至于,到底什么程度也说不太明白。你这里一组数字出来,大家一看心里就有底了,挺好。
“可给老百姓这么说可不太成。你得给他们打比方、说故事。最好能叫他们亲眼瞧瞧什么去,他们才能咂摸出滋味来。再一个,如今急着买米的那些,多半是寻常过日子就一脑门子官司的,真没那么些闲心思琢磨旁的。更没耐性听了。所以你这回这活儿不是做得不好,内行人看了挺有助益,只是不合劝老百姓用。”
方伯丰便又请教要向百姓宣扬,用什么法子比较好。
另一个主管笑笑道:“说书的、唱戏的,再不成就简简单单一两句话反复讲。这几招最容易见效。”
另外几个也都跟着点头,只道确实如此。
方伯丰便记在了心里。晚上回去还同灵素说起来了,灵素也跟着学,又笑:“你自己就是这地方的人,却也不十分知道这地方的事儿呢!”
方伯丰有些不好意思:“我自己是读书这么一路读过来,看书上的道理看明白的,便以为这么说旁人也能明白,却是想简单了。这就好比各人的脾胃不一样,吃惯肉的只当肉最好,可有的人脾胃弱还就是喝点粥才成。既是为了叫百姓们明白,自然该从他们那头想,不能抱着我自己这头的道理不放。”
灵素跟着点头,刚要说话,发现边上多了个小脑袋。一看是岭儿,便抱起她坐腿上,问道:“怎么了?不跟你哥哥玩儿了?”
岭儿伸着脖子往桌子上看,面上挺疑惑:“又哩?又哩?”
灵素还没反应过来,方伯丰乐开了:“宝贝儿哎!爹爹是给你娘打个比方,哪里真有肉呢!”
灵素这才知道这娃是听方伯丰说吃肉吃粥的话跑过来的,哭笑不得道:“可怎么办,还当家里多缺嘴呢。哪顿不是敞开了吃。还是这么什么吃的都听不得,一听就得过来瞅瞅。”
方伯丰不以为意:“这有什么的。岭儿小时候咱们正做吃食买卖,打小就是在油香酱香里长起来的,自然对这些喜欢……”
灵素听不下去这自欺欺人的劲儿:“那湖儿不也一样,怎么湖儿就爱读书认字呢?”
方伯丰赶紧找辙:“湖儿……湖儿不也挺能吃么。岭儿也不赖啊,我看她就挺喜欢咱们院子里那两块地,这都随你。”
这下灵素说不出话来了,方伯丰说的是喜欢种地随她,她想到的是吃这回事儿。得,找着根儿了,啥也别说了。
接下来几日,几个司赶紧把这回县里执行政令的事情写了文报送去府衙,里头尤其详述了一番之后两年花后田收成折算口粮的做法。毕竟这算一个“创举”,知县老爷知道了还挺不高兴的,觉着他们有先斩后奏之嫌。还是刑狱司的说了若是不想法子,一直耽误到别的县都做成了就德源县还拖着就不好办了;且这些人赖惯了,要么抓几个立威,要么就想法子各自退让一些,知县老爷要是觉着不妥,开了拘票刑狱司直接把人押回来也成。
知县老爷只好摇头。他从前是灵都那边一处县里的主官,那是讲道理讲修养的地方,跟这里动不动就抓啊关啊的实在不同。之前那几个县民居然为了排队没买到米就打砸起来,他知道都吓了一跳。真不晓得这样人性的要怎么才能度化了,难,难!
好歹乡间应该能平静了,只等这县里说动几家商户多卖些米粮,想必事情就能平息。知县老爷这么打算着,却是天不遂人愿。转眼就闹出更大的事儿来了。
却是有一家米行把自己今年地里收的粮偷偷装了船想运往隔壁县卖去,结果被几个县民发现了,闹出事来。本来人家开米行的,想把米粮运到哪儿卖去,只要过了官府设的关,没逃税,旁人也管不上他们。可偏偏这一阵子弄得好像整个德源县多缺粮似的,结果你们要把咱们县里的粮食运到别处去?!
这里几个闹事的在衙门里还没论清事由,外头又开始疯传“官府开始禁运米粮了!”“县里的米粮一概许进不许出了!”“官仓早都空了,好些地都绝收了,怕底下人乱一直都瞒着呐!”
好嚒,之前方伯丰多少有理有据的说法,放人眼跟前都没人信;这回几句没影儿的话却一传十十传百地风行起来。米市街上开始有人成群结伙地敲米铺的门,非要把人敲出来给个说法才成。
米铺里没有动静,有心急的翻了墙进去,结果一瞧里头都是空的。这下更完蛋了。米铺都空了,这是要饿死人的意思了?!
赶紧挨家敲过去,许多本来还打算要开门做生意的铺子,一看这阵势也吓傻了。赶紧报官的报官,能从后门运走的赶紧都运走。
刚要运走还来不及走的被买米的人发现了,自然又是一通对峙。这回不是在铺子里,店家也没那么些人手,一群买米的蜂拥而上,没多会儿就把米面一抢而光,四散而去。留下米铺老板伙计对着空车断杠欲哭无泪。
官府倒是来人了,可这些抢米的早都跑没了,哪儿抓人去啊!
知县一听说县里已经乱起来了,连强抢米粮的的事情都出了好几件了,急得直在后衙转圈。他擅长同品性高洁的人结交,可他没有对付地痞无赖的经验啊!
“赶紧叫刑狱司集结人手,把米市街都围起来,必要捉住那些强抢的刁民,按律严惩不贷!”
幕僚上来劝:“大人,如今正是人心惶惶之时。若是官府大张旗鼓起来,只怕反助长了恐慌之势,更易出乱子啊!”
“那难道就由着他们去了?!这会儿抢米铺,转天就要抢富户了,说不定还等着占官仓!”知县老爷自己说得把自己都吓着了。对啊,谁说不会呢?流民作乱不都是从一小撮人开始的么!且人向来学坏容易学好难,这一看安生排队的不一定能买上米,倒是强抢的不落空,那往后走邪路的只怕要越来越多了!
知县老爷越想越急越想越怕,赶紧叫幕僚们把各司司长管事叫来商议此事。
刑狱司的一听知县老爷让逮人,本是分内之事,没有话说,领命就要去。这里农务司的老司长说话了,他道:“如今各处乱象的根子在于缺粮恐慌,把原本没有的事儿越传越真了。乡间各家手上有存粮,不易听信流言,就挺太平。现在与其捉拿那些抢粮之人,不如先想法子把缺粮的恐慌给破了,才能从根子上断了这事儿。要不然只怕官府一出人,不晓得又要传出什么话来,更易起乱子……”
知县叹道:“你们啊,之前为一点什么口粮免税的事情忧心忡忡,如今真的出现流民大乱了反自欺欺人起来了!到底什么才是大事?得分清主次啊!这些刁民抢米得逞了,若叫他们逍遥法外,明天立马就有一百个跟着学的,后天就得调军兵来才能镇压了!这才是大事,头等大事!什么缺粮不缺粮的,难道县里饿死人了吗?有吗?!”
底下人听了全不知该如何分辩,刑狱司的四下看看,知县催了一句,便领命去了。
事情却不像知县想的那般顺遂,官差们想寻人查问那日的事情,竟没人肯出这个头。具是一问摇头三不知的,寻了两天也没得着什么线索。反而是县城里气氛无端端紧张起来。毕竟这米铺空的空关的关,零碎开着的也都只卖些给熟人常客,强抢的事儿也出了,官差都满县城溜达了。怎么看都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正在知县束手无策的时候,他的一个旧识恰好远游至此,顺便过来拜坊他。两相见了,看县令愁眉紧锁,笑道:“大人从前在灵都时是出了名的神仙官,怎么这会儿竟有愁云满面之意?”
知县大人叹一声把县里的事情说了,又道:“如今就怕做也错不做也错,便是我日日求神虔诚,也解不了这许多人的罪孽啊!”
这位听了呵呵笑道:“大人且放宽心,看本座手段。”
转天县里居民发现许多人都往遇仙湖边去了,这些日子都没什么人上街的,怎么忽然这般热闹起来。一问,说是灵都不求观的大神侍来县里要替全县百姓祈福,正在遇仙湖边做法呢。
天呐!灵都!不求观!大神侍!这是什么福运能见着这样的人物!赶紧也不管米缸米袋米铺的事儿了,都成群结队往遇仙湖跑。
到那里一看,只见先前炼过鲜石粉的岛上如今荼白一片,当中一个高台上,端坐着一位高冠博带之人。他两手捏着法诀,双目轻闭,一言不发。周围嘈杂人群竟也不知不觉静了下来,等众人发觉此情形之后,越发敛声屏气不敢言语,心下惊疑不定。
忽然一声一声自轻渐宏的吟咒声如水波漾开,听在人耳里好似是从自己心里发出来的一般。那端坐之人也渐渐起身动作起来,身姿飘逸如仙,最后一指向天时,周围的荼白忽然一闪,齐齐迸出灼目银光。湖边围着的百姓们都惊讶失声。
此时一道清亮平稳的声音传来:“炼毒失德,天降薄惩;百姓无辜,岂受其累?罪主伏诛,还尔康宁!”这一声好似又引来了无数的回声,一遍遍冲击着围观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