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事他早就想同她说起,可当日在四宜楼上,她问了一句便自己岔开了话题,他细想之后,大抵便明白她在意的更多是他妻子的身份,而非旁的什么,便也失了讲的兴致。
可今夜,她一开口,便已然证明了她的心。
他捉起那不安分的手,在唇边印了印,笑:“你不必周全细致,我年长你许多,如何论,都该是我来照顾你。”
这小小的亲密举动一下子安抚了晏安宁的心,她被这话哄得心里一烫,却娇着性子不愿再轻易忽视方才的委屈,试图挣脱他的手:“您这甜言蜜语说得驾轻就熟,也不知从前和旁人说过多少回……”
最是仰慕他成熟体贴,可如今想到他这些性子可能是被他从前心爱的女子一点点教化培养出来的,她看着反倒不是滋味起来。
哪儿哪儿都别扭。
闻着这醋味儿越发地浓,顾文堂也不逗她了,轻咳一声,正色道:“……从未对旁人讲过。安宁,你是我心悦的第一位姑娘。”
晏安宁愣住了,一时没能明白他的意思。
却听他言简意赅道:“姜氏……并非是我的妻子。她的夫君,是先定海王周容与,我当日带她回京,是因先帝将定海王一脉视为反贼,故友已逝,心头颇多愧疚悔意,吾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尽力保全他的血脉罢了。故而,想方设法给了她和明钰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
提及姜氏和明钰的身份时,他面上并无异色,可言语中一笔带过的周容与,却让他目中闪过层层阴霾。
交叠的手温度似乎也骤然冰冷了些许。
他看起来从来都是无懈可击,可这一瞬,躺在他身侧的晏安宁却感受到了一种名为脆弱的情绪。
酸楚情绪一扫而空,望向他的眸光里掠过不起眼的心疼,她忍不住朝他怀里靠了靠,想要让自己也变成一个热源。
顾文堂感受到了她的依赖与安抚,唇角提了提,继续徐徐道来。
“……容与的父亲是大魏的异姓亲王,故而年幼时被先帝留在了宫中长住。加上魏延,吾等三人自幼相识,等老定海王病重,先帝允准容与回家探望,我与魏延亦随他一同南下闯荡,一路看遍民生疾苦,顺手打抱不平乃是常事……
“老定海王一年后先逝,定海一带海寇蠢蠢欲动,频繁试探定海王府底线,试图趁乱攻破定海。容与深知不能露怯害了沿海百姓,在魏延卜算出了天生异象后,用计引得笃信此间天象的定海沿岸海寇们抱头鼠窜,混乱中几乎被一网打尽,立下赫赫战功……
“老定海王功绩已然是功高震主,接任位置的容与更是打了个开国以来最漂亮的海仗,一举稳住了定海军心,坐拥颇高声望,先帝赏无可赏,便赐婚陈家女望舒与容与成亲……”说到这里,顾文堂摇了摇头:“……说是赏赐,却是个天大的祸端。周容与其人性子执拗,一门心思只想娶同他青梅竹马的表妹姜氏,天使来宣旨时便险些闹起来,后来陈家的喜轿更是直接被拒之门外……周家亲长百般劝告才让人进了门,可这到底是惹了朝廷不满。先帝听到消息,也认为容与桀骜不驯,立了战功便无视君主。”
晏安宁静静地听着这些陈年旧事,定海王府灭门惨祸的前因后果,便在她面前缓缓揭开了面纱。
一念生则万恶起,周容与的不恭顺被先帝看成了造反的前兆,自此事事都不能令他满意。陈家二房归程路上借住郕王领地里的李家村,却被与郕王勾连一气的海寇们屠尽。消息一出,朝野震动。周容与虽对陈望舒无儿女之情,可到底已经将人迎进了府,不免也怜悯她因嫁娶之事失去双亲,细查之下,便查出了郕王曾与海寇头目来往的旧事,于是八百里加急送到京都,要求先帝严惩郕王。
然郕王却是先帝颇为宠爱的儿子,被臣下逼着惩罚自己的儿子,让他再也无法继承大统,终是将先帝的怒火彻底点燃。
几年后,先帝重病,各地藩王人心浮动,甚至有人举起了叛旗,在这种时候,先帝最恨的却是周容与——趁乱给他扣上了诸多莫须有的罪名,禁卫军长驱直下剑指定海王府。
但定海军亦实力雄厚,周容与虽没有反叛之心,但也没打算束手就擒断送一家老小性命。顾文堂那时在定海周边领着卫所指挥佥事的差,亦有心替好友周旋,这一仗,怎么看都不会输得太彻底。
可那一夜,顾文堂却和周容与都遭遇了劲敌,城外交战之时,有人无声无息地进了戒备森严的定海王府,周容与浴血奋战再回府时,只见漫天火光,尸首堆积如山。
他无颜再苟活,立于百年牌匾之下,抽剑自刎。
顾文堂赶到时,他只剩下微弱气息。
听他语气困惑而虚弱:“顾兄,明明你我将狗皇帝的禁卫都杀光了,连个回去报信的人恐怕都没有了,到底是哪里来的兵马呢?”
皇帝能抽调的禁卫是摆在明面上的数,更何况,他们以数量取胜,根本没有在城外被拖延。
仅仅是两盏茶的功夫而已……
周容与临死前仍旧疑惑不解,顾文堂的一颗心却如坠冰窟。
他比好友知道的多一点。
他的定海王妃陈望舒,真正仰慕的人是一位不受宠的皇子——一位旁的兄弟都在富庶之地作威作福,他却被皇帝赶来最南边日日与海寇交战的皇子。
那一夜,魏延自始自终没有出现在他面前,大火被扑灭后,整个王府亦没有寻到陈望舒的尸首。
百姓只以为定海王妃死在了那场大火里,尸骨无存,数日后听闻魏延在另一地打着为定海王平反的旗号,坐拥重兵自立为帝的顾文堂却明白,他的猜测没有错。
那夜的灭门之祸,恐怕是陈望舒毫无防备地给魏延开了门,造成的后果。
周容与的死,是他们昔日推心置腹、一同击杀海寇浴血奋战的兄弟魏延亲手造成的结果。
他背叛了他们。
“那一役中,我为了救周容与,拼了命地杀敌,死在我手里的那些甘为走狗的禁卫军可能比那一年我杀的海寇还要多。这简直是大逆不道的荒唐行径,提着脑袋在想方设法地让他活下来……可最后,他还是死了,死得那样憋屈……让我毫无回天之力。从那时起,我就厌极了事不在掌控中的感觉,所以我回京,捡起了状元的行头,一力爬上帝师的位置,让陛下牢牢稳稳地坐在宝座之上……”
他未必对小皇帝倾注了多少师徒之情,却绝对不允许魏延登上那个位置。
他行事变得霸道,处理起政敌毫不留情面,人人都畏惧他,甚至连年幼的小皇帝也是如此。而推心置腹,却是再也没有发生过的事情。所以最初遇上晏安宁时,他口中是温柔的甜言蜜语,仿佛任她在他与顾昀之间挑选,行动上却不容许她有丝毫的可能脱离掌控——去骗去抢也无妨,哪怕不择手段,他也定要将珍视的人长长久久地留在身边。
他阅人无数,又何尝不知这样行事其实可悲又可怜?
但交心之事,对后来的他来说,委实是艰难了些。
然这明媚灿烂如夏花般的丫头在他身边待久了,心情竟变得不同起来。
明明在日久天长的相处里察觉到了当日的一念之差,恐怕是她悉心算计来的结果,他却没有被这种“背叛”激得怒火中烧,而是在想:即便她最初视他为有权有势的东家,朝夕相对中,难道就不会对他生出情愫吗?
这念头就像是一把主动递交到别人手中的利刃,只要对方想,随时能毫不留情地刺穿他的心脏。生死交由他人本该让他恐惧愤怒,可他的心里却在隐秘地期盼,仿佛是笃定了,无论如何,她都不会伤他。
晏安宁沉默地望着他。
半晌,伸出手轻轻地抚着他的下颌,犹嫌不够,又撑起身子,在他面颊上啄了几口。
一晚上说的都是大逆不道的诛心之言,可她全然没在意,她只是,心疼极了这个位高权重的男人。
旁人只瞧见他风风光光地青云直上,却无人知晓,他孤苦到连心事都无人可诉。若姜氏真是他的结发妻子,他回京后的那些岁月多少还有个相伴的人,而非是那样固执孤单地摸爬滚打,让亲人享受他的恩荫,却对所有人封闭了心门。
“这老天真不讲道理,怎么能让我这么晚才遇见您?让您平白受了这么多不容易。”她搂住了他的腰身,像个蛮横的小霸王,语气轻佻,表情却认真:“往后,自有我来疼您。”
顾文堂失笑,眉眼一点点柔和下来,将她按进自己的胸膛。
她听见他闷闷地笑,然后语气十分认真,一字一句道:“我不怪老天,安宁,我想,我能遇见你,能让你对我倾心,已经是它十分眷顾我了。”
顾相爷野心勃勃,唯独对这件事,却是那样的容易满足。
是缠绵缱绻的情话,却让晏安宁想起了前世的种种波折困顿。
的确算得上是上天眷顾了,但她这个小女子,倒要比顾相爷贪心一些。
“此事不可言一日之功,若是能平平稳稳相守到白头,届时再来向老天道一声谢,也不为晚。”
“卿卿,言之有理。”
作者有话说:
完结后再统一修文,有前后名称不一样的大家先将就看,拜谢!
第106章
盛夏时节,绿叶连天,荷花亭立。
晏康花重金在漳城府邸打造的连芳亭已到了盛放的季节,然其主人却无心欣赏美景,神色慵懒又漠然地支肘斜靠在墨绿纹香草席的大迎枕上,对着壶口小酌。
与晏安宁在码头的争端似乎已经告一段落——他料定她千里迢迢归来手中定无多余银钱,纵然父亲一时心软有些贴补,到底也不可能能与他真刀实枪地比拼。他砸了一大笔银子,将生丝和码头的库房都拢在了手里,再不怕被人卡脖子告饶。
然而,也正是同样的理由,令他茶饭不思,愁眉不展。
已至六月末,朝廷竟迟迟没放出要在漳城开埠的消息。
若是漳城不通海,那他重金购置的库房将变成毫无用处的荒地,囤积的大量生丝也会因内销冗余得不偿失……
自然,即便吃了这个亏他也不至于伤筋动骨,可如此一来,却如同在父亲面前生生矮了晏安宁一截——父亲从来只看结果,无论她是误打误撞还是有意为之,只要最终没有损失,她就是父亲眼里的胜者。
这样的结果,晏康自是绝不愿看到的,因而心里那把无名之火,越发烧得让人焦躁不安了。
连芳亭服侍的下人个个都屏声息气生怕触了主子的霉头,外头的廊桥上却忽地传来欢快语调打破了这沉寂:“少主!”
晏康有些烦闷地扬眉看去,却见长随笑容灿烂地走了进来:“恭贺少主大喜!”
他正想反问何喜之有,神色就先愣了愣,旋即目光灼灼地坐了起来:“有消息了?”
长随乐呵呵地点头,晏康顿时大喜,拊掌长笑道:“走,速随我去码头一趟!”
这漳城港,自此再不是渔民打渔的谋生的小口岸了,那汩汩流淌的海水,每一缕都将承载着源源不断的金银!
少年人意气风发,仿佛已经能看到不日赚得盆满钵满,得到父亲首肯的热血场面了。
他摩拳擦掌,已然时刻准备着大干一场。
*
日光正盛。
晏婉宁一袭杏黄的纱制烟笼裙,跪坐在凉亭的软垫上,含笑着将刚剥好的葡萄送到男子嘴边。
此举似是闺中情趣,凉亭旁列立的下人皆不敢多看。
宋镇视线在那俯身时被碧色丝绦勾勒出的曲线上扫了一眼,低头吃了一颗,入口倒觉十分甘甜。
宋家是积富之家,时令的葡萄在整个漳城都是紧着他们先送来的,但这还远远不够……
朝廷颁布了新政,这对宋家来说是个大机会,若能利用得当,或许往后在江州府,都无人敢再同他作对。
“听闻你弟弟先前低价囤了许多生丝?”
晏婉宁抬眼瞧他,看不出喜怒,只得赔着小心道:“倒算不得低价……先前我那姐姐从中作梗,倒是让康哥儿多花了许多银子。家中不和睦,倒叫外人看了许多笑话。”
宋镇淡淡看了她一眼。
据他所知,倒是那姑娘先前谈好的生意被晏康插了一脚,弄得下不来台,后来双方还在货仓的事情上狠拼了一场……晏氏这话,很有为了先前他出面求娶晏安宁的往事在他面前上眼药的意味。
妇人家的小心思,他不屑于理会。
不过有句话她说得不错,家中不和,的确只能让肥水流了外人田。
当日他见晏安宁生得绝美,又是丧妇长女,误以为是个好拿捏的女子才生了心思,却没想到她是这般胆大妄为的性子,若真娶了她,整个宋家怕是要被她牵着鼻子走,拖入莫名的漩涡中……实在是不值当。
晏氏姿色上虽稍逊她长姐几分,却也还算拎得清,受些冷遇便很快知道了在宋家立足该依靠谁,倒也不是朽木。
且先前晏康为货仓的事上门想求,他虽照顾晏氏的面子也向胡氏施了压,却没料到胡家那般爽快地答应了,纵然胡家此举未必是因晏氏而起,在他这个做生意的人眼里,却多少觉得娶晏氏进门,的确无形中让家里更和睦了。
此刻的宋镇看晏婉宁时,心头的满意愈发多了,因而也愿意同她道几句外头的事。
“你呀你,可别占了便宜还卖乖。让你手底下的掌柜出去打听打听,外头的生丝,可都被炒到五两银子了!”
他口中打趣,心间却并无多少艳羡——生丝是讨巧之道,先前少有人能想到津门的火能烧到漳城来,大丝社不向晏康外放,也只是因为猜忌和固权的缘由。而眼下这价格已经炒得过高了,这时候他再下场,只怕会血本无归。
他只是在烦恼,眼下究竟该如何在开埠的事情上分一杯羹。
晏婉宁听了这话只是笑,倾身又喂了宋镇一口,笑意却未达眼底。
晏康赢了晏安宁固然能让她心中添了些许庆幸,但要说有多愉快,也谈不上。如今的她,比起看晏康盆满钵满,她更想自己敛下些家底。
那日被人抢去了大部分带来宋家的银钱,纵然平日里宋镇心情好了会给她送些钗环,却也不过是打发猫儿狗儿似的,值不了什么大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