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樊眯了眯眼睛,将成氏一瞬间的失态全收入眼中,面上不由闪过了一抹失望。
“你的字迹,我最清楚,这信的年头看上去也有二十年了,是什么人,煞费苦心地,二十年前就想好了栽害你一个乐妓呢?”
这二字一出口,成氏姣好的面容顿时变得惨白一片。
她太了解晏樊了,他这人最注重体面,如今却当着族老们的面对她这般疾言厉色,承认了她的出身,显然,这封信是真犯了他的忌讳了。
她眼眶微红,压低了声音:“爷,这事儿,我同您进去解释……”
晏樊的眼神却极其淡漠,根本不理会她试图遮掩的意图,冷声道:“族老们远道而来,自然要给他们一个说法,你直言便可。”
成氏心凉如水,白透了面庞。
她将唇抿得通红,才拉着晏樊的衣袖,软软地跪了下来。
虽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却仍旧腰肢如柳条般柔软细腻,刚哭过的眼眶红红的,一脸乞求的模样更添雨打梨花的楚楚之态,这一刹,倒让晏樊想起当年初见十七八岁的成氏时,乐台之上,她眼里汪着潭满溢的春水,步步生莲走到他身侧,软语仰头道她倾慕于他这等少年英才,愿不计名分委与他身下的倾城绝色模样。
说是绝色,其实比起家中的夫人仍旧远远不如。
但他那时正需一朵解语花,推杯换盏之间,看她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瑟瑟求他怜爱,不觉间也渐动了心思。
他是商人,一向是重利的,成氏的门第他心知肚明,因而起先便没打算将她带回府,只当是外头养的小玩意儿罢了。只是没想到她肚子倒争气,竟给他生了一对龙凤胎,有了孩子做桥梁,他的一颗心渐渐也就偏了。
尤其是,当江氏对他越发不屑一顾,一举一动全然像是在懊悔当年嫁于他似的,再看成氏,却是满心满意全系于他,平生只指望着他似的贤良温婉做派,他也不知是哪一日就犯了浑,带着成氏回了晏家。
但江氏比他想得还要平静,她根本就没将成氏放在眼里,只是恨他厌恶他,也不愿遂他的意给成氏名分。
他犹如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更觉得让两个儿女无名无分地养在府里实在是有失体面,夫妻之间的嫌隙愈发严重。但直到最后,他都没想到江氏刚烈到竟然在听了他一番狠话后,便决绝地自戕了。
甚至,还留下了话,道死后不愿意与他同穴。
那时他前所未有地慌神,但来吊唁的宾客盈门,很快,他的伤心绝望就变成了不甘——他不愿意承认,将成氏带回来是他做错了。更不愿意承认,得了个成氏,丢了江氏,是他的损失。
所以在成氏一脸担忧地来给他送汤时,他忽然就决定要将她扶正了。至少,成氏对他的真心要比那个毫不留情地离开他,连与他生下的女儿都不顾的女子要多得多。
可事到如今,晏樊才发觉,原来成氏对他的情意,大约是换个人也能绵绵不绝的。
“老爷,当日我家失势,我被逼无奈流落风尘,您也是知晓的……是那晁大人巧言哄骗我,说能带我脱身,哪知久久等不到回信,我这才写了这信催促他……不过是逢场作戏,您一定要明鉴啊……”
“是吗?”
晏樊摩挲了下腰间的白玉玉佩,神色淡淡的:“你知道若是我派人去查,什么事都能查出来的。你确定,到了眼下,你还要骗我吗?”
他的声音极其疏离,让捏着嗓子做戏的成氏神色一顿。
枕头风,不过是建立在身侧那人愿意被一叶障目的前提下才能成事,而她这位枕边人,从来都不是什么好蒙混过关的人。往日里,不过是他不愿同她计较而已。
她迟疑了一会儿,才带着哭腔哀求道:“老爷……”
晏樊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腰间的蟠螭虎纹白玉玉佩登时间被摔在了青石地砖上,发出脆裂的声响。
作者有话说:
昨晚又睡过去了,我现在简直有那个睡觉牛逼症
第86章
东苑。
室中央的翡翠琉璃小香炉内的迦南沉木香缓缓燃尽,正院那头才传来了尘埃落定的消息。
晏安宁挑了挑眉头,回身看向静立的储妈妈:“此次您有功,来人,给储妈妈看赏。”
郑妈妈掌管府里采买多年,在江陵城有不少得用的旧识,关于成氏的流言,便是借了郑妈妈的力。可晏家这边的族老,却是经了储妈妈的手,才“截获”了关系成氏命运的那封信。
储妈妈微垂着眼睛,余光瞥到那仪态神情愈发像上位者的年轻姑娘面上愉悦的神色,心头才微微松了一口气,上前弯着腰接过一沉甸甸的香囊,连声道谢。
看来,事情是成了。
她一面觉得庆幸,一面又有些后背发凉:她在晏家这么多年,都不知道成氏夫人有那样的把柄,这大姑娘远在千里之外,却能将人心掌控在手中,实在是让人捉摸不透……
待走出了院门,忽见大姑娘身边的贴身婢女招儿不知何时又去了外头,从她身边经过时微微点了点头,手里捏着什么东西,行色匆匆地进了屋子。
储妈妈心思微动,脚步折返,靠在了门沿上。
“……姑娘,这是京城里来的信。您与相爷刚定亲不久就回了江陵,想来相爷定然也是心里头挂念……”
“……休要胡说八道,许是有什么正事……”
后头的话,声音便渐次低了,只是寥寥几句,却让储妈妈背后出了一身的汗。
纵然猜得出大姑娘定然不是犹如丧家之犬一般被赶回了江陵晏家,但她怎么也没想到,姑娘居然同顾家那位权势滔天的权臣,顾相爷定亲了!
这消息实在是太过惊人,储妈妈不由捂住了自己的嘴,高一脚低一脚地离开了东苑。
这么大的事,京城里怎么没传回半点消息来?
但对方若是那样权柄在握的人,拦截些消息似乎也不足为奇。
门第间的悬殊让储妈妈心里头惊疑不定,不知该不该信,可想起大姑娘惊人的美貌,想起在顾家所见所闻,想起顾家太夫人对大姑娘的维护,和大姑娘当过顾家七姑娘的针线师傅的传闻,又觉得似乎并不意外了。
晏安宁收回了目光,抬手在招儿的额头上敲了一记。
“你这丫头。”
捏着空信封,掀起了翡翠琉璃小香炉的炉顶,投入火舌之中。
招儿神色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扁着嘴撒娇:“姑娘,防人之心不可无。”
晏安宁伸手揉了一把她的脑袋,唇角提了提。
从前那个只知道跟在她后头吃吃喝喝的小丫头,终究心里也变得有成算了。
在如今的世道,也不失为件好事,到底总比让旁人算计得好。
那储妈妈因势利导,果决地充当她的眼线背叛了成氏,所图不过几两碎银和家中地位,用顾文堂的大名狐假虎威来吓唬敲打她一下,的确也可以让自己吃下一枚定心丸。
想起书信,神情不免微微一顿。
她写了那信作别后,他除却给她送来了几个护卫后,便没再留只言片语。
往日里她住在京城杜家,这人倒是每日一封书信,笔耕不辍似的,像将与她的往来也当成了一件必做的重要政务。
可赶路以来,一路上经过的驿站,也没有收到他的信。
莫不是嫌江陵山高路远,不愿折腾了?
还是说,他又被皇帝派了重要的差事,忙得无暇分身,再无拨冗问候她的心思了?
外头隐隐传来了女子的哭闹声,将晏安宁飘飞的万千思绪拉回正轨,她站起身来,眸光里微微闪过一线光芒。
曲终落幕,也该去亲自看看那在戏台上唱了一辈子的人的结局。
……
成氏苍白着一张脸,被两个五大三粗的婆子架着,再无往日的华丽雍容,唯剩下狼狈。
匆匆赶来的晏婉宁跪在青石小路上哀求阴沉着脸的晏樊。
“爹爹,我娘她是冤枉的,她一定是被别人陷害的,您一定要明察秋毫,不能就这样把她赶走啊!”
成氏的过往,从来是不肯让儿女知晓的,就连当年被她带进府里的下人,许多也因知道她狼狈不堪的过去,被远远打发到了田庄上。到如今,却是晏樊不愿意再与她低头不见抬头见了——那晁姓官员的事,他心里实在忌讳,一时半刻都不愿再看见成氏那张脸,便顺了族老们的心意,将她赶到庄子上小住,对外只说是“养病”。
晏樊心头微微叹了一口气,敛着眉头扶自小娇宠着长大的幼女起来,轻声呵斥道:“你这样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莫要学得你娘那样的做派,难等大雅之堂!”
晏婉宁瞠目结舌。
她不明白,爹爹对娘的态度怎么会突然就变成了这样。
她知道,娘出身不高,可往日里,爹爹从来不说这件事,一向都是维护娘的体面的。私下里,有时娘以舞作乐,爹爹也是甚为欣赏的……
一旁的成氏闻言,眸色更黯淡了几分,但很快她看到了带着婢女悠闲从容地走过来的晏安宁,她眸光一闪,便撑起了力气。
“婉儿!”
晏婉宁急忙跑到成氏身侧,面上全是堂皇慌张。
“你好好的,不要同你爹爹置气。娘只是暂时失了势,眼下你爹爹正在气头上,不宜同他硬着来。但你和康儿只要还好好的,只要都出息,你爹爹早晚能想起我的好来。你明白不明白?”
她十分了解晏樊。
对于他做的决定,他从来都不后悔,更不会有什么收回成命的举动。为今之计,唯有徐徐图之。
好在,她心知肚明,她骤然沦落到这种境地是什么人的手笔……
成氏的眼神犹如毒蛇一般,恶狠狠地投向那风淡云轻地朝晏樊行礼的年轻姑娘。
一个黄毛丫头,竟敢算计到了她的头上……
她很快就会让她知道,什么叫做无能为力。
晏安宁抬脚走过来,笑着道:“成姨娘,去了庄子上养病,可不要大动肝火,免得那病,越养越严重。”
一封婚前与人私通的书信,再加上族老们强硬的态度,晏樊便已经在族老们跟前开了口,会对外宣称,成氏并没有写入族谱,仍旧是一个姨娘之身。
只是这称呼这么快就冰冷地甩在成氏脸上,还是让这母女俩有些回不过神。
最先勃然大怒的是晏婉宁,她扬起手就想打她:“你放肆!”
明明昨日,她还是晏家最尊贵最受宠爱的嫡女,她怎么能接受,今日她就变成了一个庶女的事实!
穗儿轻而易举地捏住了她的手腕,稍稍用力,晏婉宁便疼得连眼泪都出来了:“你……你快让你这婢女松手!”
晏安宁笑了笑,在晏樊皱着眉头走过来之前,低声道:“你才放肆,如今我不仅是你长姐,还是嫡姐。日后,你也等着看,落到你头上的,都是什么样的好东西。”
“别胡闹了。”
晏樊的训诫声落地,挥了挥手,成氏便被婆子们押上了二门外的马车,只带着个轻装简行的箱笼,可见这收拾行装连她的手都没有经过。
“爹爹……”晏婉宁恋恋不舍地从成氏身上收回目光,便将自己被捏红的手腕伸到了晏樊眼前,委屈地告状道:“您看看姐姐的婢女……”
晏樊看了一眼那手腕上的红印,几乎没怎么犹豫:“来人,这婢女以下犯上,杖责二十。”
晏安宁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淡了。
“是二妹先一言不合便要对我动手的,父亲若要动我的婢女,是否也该先惩戒以下犯上的庶妹?”
“你匆匆赶来看热闹,还不许被看热闹的人生气吗?”
晏樊下垂着眼睫,表情看不出喜怒,语气里却是显而易见的一片冰冷,重复了一遍方才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