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那莹白的鼻尖此刻是否也是相似的惨境。
顾文堂满心的可怜又喜爱,于是骨节分明的手指近前,打算将她身上的斗篷帽子戴好竖起来,有些话正堵在唇齿间呼之欲出。
身侧的姑娘却忽然变了脸色,斗篷光滑的衣料拂过他的指腹,顾文堂微微凝眉,便见她一言不发地转身提着裙子下了踏板。
晏安宁看到了一人的婢女。
她像是被梦境中那一双手推着往前走一般,朱唇紧紧抿成一条线,直奔那辆马车而去。
但行至半途,便被人拉住了手臂。
是惊喜至极的声音:“表妹,你怎么在这儿?”
晏安宁顿住脚,便见许久未见的顾昀出现在她面前,手里捧着一个红漆描金的匣子。
她不动声色地拨开他的手,平静地问:“这话倒是该我问,春闱将至,表哥不在府里闭门苦读,跑到这摩肩擦踵的码头做什么?”
离那辆马车太近,她已然看到了那生着瓜子脸的婢女好奇地看过来,目光中不乏审视。
顾昀有些支吾,抱着匣子在迟疑。
晏安宁忽而就笑了,指指那头瞧上去朴实无华的马车:“那里头坐着的是位年轻姑娘吧?表哥同她一道来的?若是寻到了良缘,我这厢不免就要道一声恭喜了。”
顾昀一听,脸色就变了:“没有的事。那姑娘不过是附近的小商之家,家里做水上生意的,我是从她家买些得宜的物件罢了……”
晏安宁不禁莞尔。
小商之家?
她比谁都清楚那马车里坐的人是谁。
那是大魏朝廷与皇帝血脉最近的人,是皇帝唯一的胞姐魏永嫣。
马车旁的婢女倩雪是魏永嫣长公主府的大宫女,她被魏永嫣灌下一大碗红花的时候,便是这巧笑倩兮的婢女笑吟吟地死死擒住了她的手臂,让她像案板上一条任人宰割的鱼一般,被她们主仆玩弄在股掌之间。
顾昀现在居然告诉她,马车上的人是小商之家?
她冷笑了一声,不欲再同他多说,顾昀瞧出了她平静面容下的愤怒,忙不再遮掩,道:“表妹,你别生气,我真没有骗你。我来这码头,也不过是想替你寻一些品相好的东珠,想等你生辰那日送你做生辰礼……”
晏安宁抬眸细细地打量他。
眼前的少年人未经前世骤然丧父的诸多波折,他意气风发,觉得自己能一举得中,从此青云直上。他没学会那些官场老手的遮掩手段,不会目光闪烁地辩解身上的脂粉气是迫不得已同上官应酬进了风月之地染上的,此刻的顾昀,眼神一片坦荡,毫无保留,只盼着他那些风花雪月的小手段能重新讨回她的欢心。
顾昀确然也是盼着这样的。
这段时间他避着不见晏安宁,免得她怒气积盈越发不愿嫁他,可他心里头反倒更牵挂难舍这娇娇儿。
明明最初的时候,他只是觉得晏安宁很能干,一面长袖善舞能打理好庶务,一面还能在人情往来方面当好他的贤内助——恩师和同窗每每需要走动时,她给出的建议总是深得他心,且往往效果都不错。
往日里他只是觉得她又聪明又懂事,能事事忍让着他那不晓事的生母和妹妹,可她不忍了的时候,他竟也提不起要苛责她的念头,反倒觉得她这些年受了颇多委屈,欲要好好补偿于她。
于是,他便想着为她打造一套上好的头面,好让她在生辰里那日开心开心,或许便能忘掉那些不愉快,日后高高兴兴地嫁给他。
这丰神俊朗的少年人看着她时,眸子亮得如星辰,但莫名的,晏安宁觉得更窒息了。
甚至比前世,魏永嫣带着一众内侍气势汹汹地杀进门来,道她有了身孕,逼着晏安宁下堂,顾昀拉着她到无人处,劝她隐忍一时给他做几年外室再徐徐图之的时候,还要窒息。
她深吸了一口气,淡淡道:“不必费心了,我虽然寄人篱下,但银钱还是不缺的,若想要合意的首饰,我可以自己去打。”她沉默了稍顷,又道:“春闱将至,若有闲工夫,表哥还是待在家里读书罢,免得日后若不得意,谢姨娘倒来怪我耽误了你。”
“表妹说的是,我明白的。”顾昀却仿佛误解了,以为晏安宁在关切于他,笑意顿时直达眼底。见她转身想走,忙道:“这码头鱼龙混杂,表妹怎么也不带个丫鬟?坐我的马车回去吧。”
晏安宁张口说不用,下意识地回头望方才画舫船阑的方向,上头却早已是空空如也,不见人影。
“我坐了马车的,便不劳表哥费心了。”她微敛了眉头,却没松口,看了一眼仍在朝这头打量的倩雪,面容平静地离开了。
却不知,那青帷马车上的帘子忽地被掀开了一角,一张美艳的脸露了半截,凤眸微睐,用打量猎物的目光审视着她的背影。
……
徐启擦了擦头上的汗,心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眼睛也不住地往码头的方向打量,却只能不发出任何声响地立在原地。
这晏表姑娘可真要命啊,明明是和相爷一道出来的,却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地跑到了五少爷跟前,相爷面上瞧着什么都不显,说出的话却让他腿都吓软了,明显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征兆啊!
晏安宁微微喘着气,总算在来时下马的地界瞧见了熟悉的面孔。
“徐管事!”她松了一口气,上前打招呼——还好,她还以为顾文堂直接把她一个人丢在码头了呢。
徐启却拦住了她欲要上马的动作,轻咳一声,扬声道:“姑娘,相爷说了,您既然有旧识,还是不要上这马车了,相爷正看书呢,也怕人扰了清净。”
晏安宁神情微顿。
她恍然想起方才在船阑边上顾文堂仿佛伸手要做什么,又想说什么,可她那时被怒气和仇恨冲昏了头脑,看着倩雪就忍不住冲了过去了,谁料半路杀出来个程咬金,但落在顾文堂眼里,大约便成了她满心欢喜地去寻顾昀了罢……
念头闪过,晏安宁浅浅一笑,在徐启愣神的当间,拨开他的手臂灵巧地钻进了车帘。
……
晏安宁在车厢坐定,果然瞧见顾文堂正手捧一卷书,一副凝神专注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明明听到了她上马车的动静,却是连看都不看她一眼,神情无悲无喜,眉眼清淡。
她自知有过,忙不迭地捧了茶壶来斟茶,素手捧到顾文堂眼前,有些讨好地笑:“三叔,口渴了吧?”
顾文堂这才放下书卷,看她一眼,语气很平静:“原来不是个哑巴。”
晏安宁心知他在说方才她忽略他径直去寻人的事,却又不好交代倩雪于她特殊在哪里,索性就不解释了,只讪笑着,自己也捧了一盏茶,小口小口地啜着。
“小五如今这时节不在家中读书,跑到码头做什么?”顾文堂看她一副心虚的模样,神色越发晦暗,到底没忍住,倚着马车壁开口不咸不淡地问了句。
晏安宁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总归顾相爷也不是能瞒得住的人:“说是在为我寻上好的东珠打首饰,送我一份生辰礼。”
几口热茶下肚,又提起这桩事,晏安宁眼前飘荡着的雾气便让她的神情与视线也变得模糊,不知不觉便走了神。
顾昀此刻提起魏永嫣的神情是坦坦荡荡的,但偏就是这份坦荡,刺得她觉得世间事讽刺无比。实然上辈子顾昀也在她今年的生辰礼送了她一份贵重的东珠首饰,因为那时他们二人新婚燕尔,虽然因给阳安侯守孝的缘故未能圆房,日子却过得很是柔情蜜意。
那时的顾昀,也是一门心思想讨她展颜的。
只是可笑之处便是,他此刻挖空了心思从一个自称商女的人手里买物件讨她欢心,在不久的将来,却会毫无疑问地和这个“商女”勾缠在一起,两人携手一刀一刀地往她的心上划口子。
上辈子他和魏永嫣做那见不得光的露水夫妻的时候,有没有回想起,最初的最初是为了什么才会认识她的呢?
晏安宁有一瞬不禁在想,倘若顾昀没有一时兴起要送她劳什子东珠,往后的诸多纠缠是否就无从生起了呢?
但她很快就醒悟过来了。
不会。
魏永嫣明显是别有用心地接近顾昀,没有这次的机会,便有下次。一切的悲剧,不过是源于她识人不明,看不穿顾昀那过于膨胀的野心和毫无底线的升官手段罢了。
他或许对魏永嫣从未动过情,但魏永嫣身份袒露时能带给他的利益,已经足以让他抛弃他承诺给她的一切。
比起贤内助与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这个男人更爱能让他摇身一变凌驾于嫡母和嫡兄的青云梯罢了。
顾文堂便看这姑娘一时面上春心荡漾般的羞涩,一时神情冷漠,一时怒气盈眸,不知她都在想些什么,但这些不怎么在他面前表露的情绪,他敏感地觉察到都是由一人引起的。
他黑眸深邃,轻吐出一口气:“正是紧要的关头,还是劝劝他,不要再费这些心思在外头闲逛了。日后若是不得中,岂不遗憾?”
这话倒是和她方才和顾昀说的一般无二。
晏安宁其实心里是盼着他中的,这样,谢氏那边只要一挑拨,她便会觉得她这个小小商贾女配不上她金贵的儿子,转头又打起其他人的主意来。若无府里这门亲事压在头顶,想来顾文堂的顾忌也不会这么多。
于是她想了想,朝他问道:“三叔觉得,五表哥这回春闱能中吗?”
前世顾昀是经历丧父后三年不得科举,寒窗苦读了整整三个年头才参加春闱的,那时他中了探花郎,跨马游街,好不风光。但如今并未经历那低谷的三年,顾昀若是不上心,不中、甚至中了却只中了同进士都是有可能的,她虽然读过几本书,但科举这事毕竟术业有专攻,不免就要讨好于经验最丰足的顾文堂了,盼着他给她个准信儿。
那姑娘眉眼漾着柔软,又给他斟了一杯茶,瓜果点心也摆得整整齐齐,倒拿他的东西做人情。
她纤细的手指搭在脸上,虚虚地轻拍着面颊,摘下面纱的模样从他的角度看过去鬓鬟明艳,娇颜颇多风情,是个十足十柔嫩娉婷的娇姐儿,若是狠毒的猎人,便该一口将这毫无警惕心的猎物拆吃入腹,连骨头都不剩。
偏她这幅模样,是在央求他探寻众人眼中她的未婚夫的前程。
顾文堂闭了闭眼,心里那口堵着的气让他的面庞显得更加死水般的平静,再睁眼时他信手掀开帘子偏头看,一眼瞧见东大街的茶楼上一道熟悉的人影,索性便沉声嘱咐亲自赶马的徐启:“停马,我还有事,先送她回府。”
说着便掀了车帘径直下了马车。
晏安宁愣住,看那背影一贯的挺拔,心里却打了个突。
怎么瞧着好像更生气了?
*
周盘面无表情地看着不请自来的当朝高官,见他十分随意地坐下来给自己倒了盏凉茶,嗤笑道:“顾相爷还真是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也不怕当街下马,被我行刺?”
“我的命自然金贵。”顾文堂喝了一口,心中被晏安宁挑起的怒气稍平,但也没平多少,于是对待这位旧识也不似他最初料想的那般客气:“只是你那相好翦云不是还在我手上吗?”
翦云便是那夜在芳芜院同春晓见面的婢女,顾文堂那夜无意中撞破了世子顾晔和明姨娘的丑事,本疑心于这是一场家丑,谁料后来却发现翦云在明姨娘给顾晔送的膳食里下了毒,这才知晓明姨娘是为人利用,养虎为患了。
顺藤摸瓜的历经多日,查到了周盘身上。
闻声,周盘平静的面孔上出现一丝裂纹,忍不住低吼道:“你这卑鄙无耻小人,竟对一女子下手,倒还能称得上是读书人的楷模么?”
顾文堂唇角噙起一抹冷笑:“寻常女子我自然不会下手,只是你这相好先后对我兄长和子侄下手,我若坐视不管,难不成要抱着我满府人的牌位去做什么楷模么?周盘,仗着往日我与定海王的情分,你未免也欺人太甚!”
听见这三个字,原本尚能稳住情绪的周盘彻底红了眼睛。
“顾贼,你也配提王爷?”
顾文堂砰地一声放下茶盏,眉目间盈上了一层冰霜。
恰逢此时,外头有轻轻的叩门声。
顾文堂满腹的火气,但想到了什么,冷冷瞥周盘一眼,起身去开门。
一开门,便对上晏安宁一双清凌凌水眼儿,她像是有些急切,不等他开口便出了声,嗓音也是娇滴滴的在人心里打转儿:“三叔,你……你不要生气了……都是我的不是……”
顾文堂挑了挑眉,见她眸光四散地转着圈儿,心底的怒气骤然就烟消云散了。
她这样一副心虚的模样,极大地取悦了他——明明从心底里觉得自己是顾昀的未婚妻,却仍旧被他的情绪牵动着,不惜放下闺秀的矜持主动来哄他,要说他在她心里头只是德高望重的长辈,没有半点别样的情愫,他也是不信的。
拿这娇姐儿没办法。
说话间屋内的周盘也听出了是位女娇客的声音,皱着眉头出来看。
顾文堂神色微淡,却见那姑娘踮着脚往里看了几眼,忽地勾住了他的颈子在他耳边小心翼翼地提醒:“三叔,这人瞧着是个刀尖舔血的人物,您还是早些跟我一道回去吧,免得出了什么差池……”
眼光倒是一如既往地毒辣。
顾文堂唇角弯起,忽地干脆利落地将她拦腰抱起,让姑娘的面容掩在他的胸膛中,大步抱着她往一边的客房去。
……
被放置在隔壁客房的晏安宁一张脸都红透了,怎么也没料到顾文堂会直接在大庭广众之下将她抱进了屋里……上一回她是被雷电魇着了,尚且说得过去,今日这回这人却如此驾轻就熟,简直令她愕然。
顾文堂俯身盯着她,眸光里幽沉深邃,开口的话很是温和:“既然知晓他危险,便好生在这里呆着,等我来寻你。”
说罢,便起身走了。
晏安宁理了理被他抱在怀里时揉得不平整的衣襟,眉目间忧思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