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商子察觉到他气息的变化,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这小子又被拖进梦里了。
纵使秦商子附在各种物品上活了不知多少年,见多识广,但是对于裴倨这种情况,他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等裴倨自己从梦里醒过来。
在此之前,秦商子从剑里钻出来,漂浮在空中保护他,按照往常的时间来看,裴倨只需要三柱香的时间就能醒过来。
时间匆匆而逝,就在秦商子倒数到“一”的时候,裴倨准时从床上猛地坐起来。他的手向前极力伸着,像是试图去触摸什么东西。
裴倨呼吸不畅,竭力睁大眼睛大口喘着气,好一会儿过去,视线才慢慢聚拢,渐渐分辨出自己已经回到现实。
“哈哈哈哈……”说不上是庆幸还是失望,一阵颓唐、干涩的笑声从裴倨喉咙里传出来,他用手痛苦而兴奋地捂住自己整张脸,整个人像是快要隐没在洞府中的黑暗里。
秦商子从剑里钻出来,附到裴倨左耳垂上摇晃着的黑玉耳坠中,大声喊他的名字:“裴倨——裴家小子!你醒醒!”
裴倨掩在手掌下的眼睛瞪得极大,眼下则是一年以来日日夜夜积累下的疲惫和阴翳,整个人像是快要疯魔了一样,浑身大汗淋漓,汗水浸透了衣衫,好似刚从水里捞出来。
片刻之后,他才彻底清醒过来,裴倨微微晃了一下头,示意秦商子从耳坠中出来,然后用重新恢复了冷淡和自持的声音说:“……没事,我已经醒了。”
第8章 聚灵阵
裴倨身上一片死寂,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冷了,但是这种冷意跟他白天吃完忘忧丹后的状态并不相同,更像是在一瞬间经历了百年的风霜波折,所以有种看破世事的漠然。
清虚仙尊在裴倨身上看到的那股神性就是由此而来——好似已在人间度过了千百年的风花雪月,以致于看上去无欲无求,对任何事也都无所谓。
秦商子于是又飘回他的剑里,“这次梦见什么了?”
他的问题让裴倨有些怔然,他又想起梦里司吉月那张满是泪痕的脸,心脏无法控制地酸涩起来。
整个洞府都很安静,裴倨呼吸的声音莫名带着些悲伤,他纤长浓密的睫毛垂下来,投下的阴影像两把小小的剑一样,挡住了他黑沉沉的眼瞳。
秦商子的询问没得到答案,于是他又向裴倨追问了一遍。毕竟裴家小子刚在梦里经历完一生,回不过神来秦商子也可以理解。
裴倨抬手,用力抹去脸上冰凉的汗液,他沉默地站起来,脱去身上那件贴身道袍,高大修长的身躯泛着一层性感的水光。但是背上却布满了古怪扭曲的符文,跟他冷白的皮肤相互映衬得触目惊心。
裴倨赤/裸着上身念了一道清涤术,漫不经心地把自己乌黑的头发从额前往后拢,然后从乾坤袋里取出一套新的衣裳,一面往身上披一面回答秦商子的问题:“和以前一样,十年以后沧溟界的灵气一定会枯竭殆尽。”
秦商子大笑,“灵气枯竭,灵气枯竭!哈哈哈哈哈哈看来这一天真的要来了。”他所附身的剑颤动两下,带着股抑制不住的激动。
洞府房间内的床铺正对着一扇窗户,裴倨从这扇窗户里可以向外望见天上那轮月亮。
裴倨顿了顿,露出一个少有的笑容,在那张俊美的脸上好看得让人头晕目眩,裴倨自顾自笑,声音低沉嘶哑,喃喃地说:“送她去舟锡山果然是对的,小月儿这次终于活下来了……”
秦商子那边的剑鸣在听到裴倨的喃喃自语时安静下来,“……不对啊,你这话什么意思?你不会是又想起那丫头来了吧?”
“嗯。”裴倨背对着他,随意地敷衍着秦商子的话,他的衣服已经穿好了,而他背上那些繁杂的咒文也都被一层薄薄的衣衫重新掩盖起来。
秦商子沉默片刻,不满地抱怨道:“本来还以为这什么忘忧丹能有点用,嘁,又没用!”
他的视线透过薄薄的一层衣裳,扫了一眼裴倨背上的阵法,那不祥的阵法从裴倨脊柱上端的托头骨处一直蔓延到尾椎,漆黑的字迹在他的背上分外刺眼。就如同裴倨这个人一样,散发着一种久不见光的阴鸷感,窥视一眼就会被拖进深渊。
阵法上所有文字都是用上古咒符刻成的,连秦商子都无法完全读懂。
裴倨本身感受不到灵气,没办法掌握固定的灵力,也就是天生与修仙无缘。
年岁尚小的时候,司吉月割破自己的手指,喂裴倨喝自己的血,以这种方式让裴倨感受到灵气。
甚至可以说,裴倨就是因为司吉月才有了迈入仙门的机会。
那时候他们俩知道的都不多,司吉月误打误撞发现自己的血还有这种作用以后,便天天偷偷摸摸地将血喂给他喝,再后来,裴倨读得书多了以后,知道月族除了喝血还有别的方式聚灵之后,两个人暴殄天物的修炼方式才稍微有了些许进步。
和司吉月分开以后,裴倨选择了依靠阵法继续修炼下去,这种阵法的确能够“逆天改命”没错,但是世上也没有平白落下来的馅饼。裴倨所背负的咒符,寄生在他身上,蚕食着他的血肉,一点点往骨头里钻。这种东西用的好是聚灵阵,但是稍有差错就必会反噬其主。
“吞骨肉噬魂魄,葬身其中者永世不得超生。”
裴倨心知肚明,却偏偏敢把这些东西刻在自己身上。
秦商子在剑中露出一个诡谲的笑,目露欣赏,这小子身上要是没有这股疯劲儿和野心,又怎么能在灵气彻底枯竭以后,成为新世界的神呢?
***
司吉月呆呆地站在房门前,犹豫了半晌,最后还是推开门走进去。
沈灼洲给出的这间木头屋子,搭建其实很牢固,里面的物品一应俱全,甚至床铺和日常用品都有,而且还是新的,因为经年累月地放在乾坤袋里,所以也没有落上什么灰尘。
司吉月跳到床上打坐,感受了一下周围充盈的灵气,克制不住脸上掺杂着兴奋的笑意,其实在问心山谷的时候她就感受到了——仙域的灵气浓度远超四大陆。
说是十几倍都少了,简直就是百倍的差距,光是呼吸吐纳之间,灵气就不断地往全身四处经脉里流动。
司吉月先前在问心山谷中就已经独自修炼了好一阵了,直到李星火找到她。想到李星火,司吉月又想起了沈灼洲。沈灼洲自身是水系的灵力,反而有个火系的大徒弟——李星火。
她想着想着,在床上打坐的姿势就从一本正经慢慢倒下来,四仰八叉地瘫在床铺上,脚丫子伸到床边荡啊荡,听着脚腕上链饰相互碰撞发出的叮当声发呆。
司吉月掏出从飞舟上顺来的辟谷丹,看了看,还是没吃,她也有点想吃烤地瓜了。
司吉月对着月亮,看看右手,思绪慢慢地从沈灼洲、李星火、还有烤地瓜,跳跃到小时候和裴倨一起从地里刨地瓜的日子。
那时候他们俩还不会法术,又不知道从哪里弄火,就生着啃,但是裴倨这人脑子活泛,这样的日子忍了不到一个月,他就偷偷翻老爷子锁起来的古籍,成功让司吉月掌握了炼气入体的方法。
司吉月心里想着地瓜,无端有些失落。她拎起脖颈上坠着的吊坠看了看,沉默半晌,忽然猛地翻身起来,把辟谷丹胡乱塞进嘴里,继续打坐修炼。
她怀着点幼稚的报复心理,闷闷地想——我要变强!强到能打败裴倨,而且要让他刮目相看,追悔莫及!
***
司吉月整夜都在打坐修炼,再次睁开眼睛时,一夜已经过去。她推开房门走出去,发现沈灼洲正跟一个狐狸眼的年轻人站在一起,那人约莫十七八岁,生了一副好长相,但是身上却有种纨绔子弟的气质,尤其是那双狐狸眼微微笑起来时,更是莫名带着股轻佻感。
那男子站在沈灼洲身边,看着从房子里面走出来的司吉月,那双狐狸眼都瞪大了,刚想朝司吉月扑过去,就被师父拉着后领拽住。
“我靠,白毛萝莉!!!这就是师兄带回来的师妹?!我靠,李星火竟然真做了件人事儿?嘿嘿……白毛师妹嘿嘿……”
“茂尘。”沈灼洲无奈地叫了声他的名字,制止他的动作,然后又对司吉月招招手,让司吉月走到自己身边来。他的表情和动作都太自然了,仿佛一个可亲的长辈在招呼自己家小孩,司吉月别别扭扭地犹豫一会儿,才带着一身的金属饰品,叮叮当当地走过去。
说归说,梁茂尘倒是没耽误干正事。司吉月刚走过来,就看到梁茂尘笑眯眯地朝自己打招呼,然后他懒懒散散地双手合十,捏了个司吉月看不懂的决,开始调动身体四周的灵气
三人脚下的土地忽然裂开,从地下深处蓬勃生长出巨木,顶起地上的房间直冲天空生长,直接将其驾到二楼处,然后下面木制的房顶开始扭曲变形,将上下房间镶嵌在了一起。
司吉月抬头看着梁茂尘施术,原来他是个木系修士,看来这个才是李星火口中所说的“二师兄”。
沈灼洲和梁茂尘看着房子,都挺满意。梁茂尘对司吉月做了自我介绍,狐狸眼一眨,笑着说:“那么以后就请多多关照了哈,小师妹~”
司吉月还在琢磨他刚才那个手决,听到梁茂尘的话以后突然回过神来,睁大眼睛不知道该不该应答。
沈灼洲也看着司吉月片刻,半蹲下身,眼角下的泪痣随着笑容起伏,沈灼洲正视着司吉月,温柔地问:“孩子,你愿意拜我为师吗?”
司吉月看着沈灼洲那张君子端方的脸,虽然这人在李星火面前看起来有点窝囊……其实性格还好,但是他的修为却看不出高低。
本来就是奔着李星火的实力跟他走的,若要换个人拜师,还是个修为不知道究竟怎样的人……
其实司吉月有点不甘心。
可是她看着沈灼洲清俊亲和的那张脸,心底莫名有个声音告诉她:留下吧。
于是司吉月像是被蛊惑了一样,慢慢点了下头。她跪下来,认认真真地对沈灼洲行了拜师礼。
沈灼洲笑得更加慈爱,受了她的礼,接着刺破拇指指尖,用沾着血的手指在司吉月额头上轻轻一点。
司吉月感受到一股暖流顺着自己额头直直往丹田流动,继而包裹全身,但是这种感觉很快又消失不见。沈灼洲抬起手时,司吉月额头上一点血迹都没留下,但是眉心那颗血痣却被遮了起来。
司吉月好奇地抬手摸摸,确实什么都没有了。
看着师父温柔和煦的脸,司吉月在心里默默下定决心——沈灼洲厉不厉害无所谓,我会好好修炼变强的,到时候我来罩着他。
她脸颊微红,心里有点开心,又有点兴奋,但是不好意思说出来,只是竭力压下弯起的嘴角,眼神清澈明亮得像是藏了一条流动的河水,又板着脸装出严肃的模样。
梁茂尘:哇,师妹嘴角在抽搐诶……
于是,怀揣着满心的期待和天真的幻想,司吉月在舟锡山鸡飞狗跳的生活开始了。
第9章 食谷鹿
梁茂尘像是没有骨头一样,懒洋洋地倚在院子里唯一的那棵树上,这时候突然提议道:“好了好了,正好师妹也入门了,咱们去吃饭吧?”
……吃饭?
司吉月刚不解地向他看过去,梁茂尘就推着师父和师妹的后背一起往前走。
司吉月的心思简直都写在脸上——在灵气这么充沛的地方,还需要吃饭吗?
沈灼洲没解释,只是摸了摸她的头,梁茂尘继续喋喋不休地跟司吉月套近乎。
“师妹是哪一类的灵力啊?金系?”
“好巧,咱们师门正好就缺一个金系!”
“……”
司吉月被包围在梁茂尘的问话里,刚开始那一点紧张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了,看着有些过于自来熟的二师兄,司吉月极力遏制着捂住耳朵的冲动。
舟锡山上吃饭不会等所有人到齐以后才开饭,反正到了饭点,沈灼洲就会自动摸到厨房去。每次沈灼洲吃饭,梁茂尘指定也会去,这两人只要在山上,就会一起吃饭,现在还热情邀请司吉月,试图让她加入干饭的行列。
司吉月像是在躲避什么洪水猛兽一样,噌噌地往后退,然后御剑上楼修炼去了。她拒绝得很硬气,她才不吃这种杂质,摄入的杂质越多,对于修炼而言就越不利。
她走后,梁茂尘看着小孩气鼓鼓离开的背影,一边吃一边说:“师妹这脾气有点急啊,求仙问道的心这么坚定……搞不好能养出第二个大师兄来。”
沈灼洲叹了一口气,惆怅地说:“有你大师兄一个就够愁人的了……”
梁茂尘感慨道:“在讨人嫌方面确实。”
司吉月原以为当了沈灼洲的徒弟以后,不说师父立刻带着她修炼吧,起码应该会给她一点指导。但是什么都没有,师父和二师兄一天到晚就是在小院里过着让自己舒坦的生活,每天就是喝喝茶,下下棋,偶尔结伴去后山一起钓鱼。
一天之内很少能见到大师兄李星火的身影,只是每天晚上李星火回屋的身影让司吉月确信他人还在舟锡山,据二师兄梁茂尘说,沈灼洲一共有三个徒弟,还有一个司吉月始终未见到的三师兄——垄钰诚。
三天飞一般过去了,司吉月整日泡在舟锡山上充沛的灵气环境中,她可以运用灵力操控示君直上舟锡山几百米处的高空,也能更熟练地运用吐纳呼吸法。
但是再往上一步,司吉月却不知道究竟怎么走才能更快地进步了。同时她也观察过,沈灼洲和梁茂尘也不是故意瞒着她偷偷修炼——他们是真的一点儿正事都不干啊!
司吉月趴在房间的窗边自顾自郁闷,二楼只有她一个人的房间,从小小的窗户里看出去可以望见大海,因为舟锡山太陡,迎面吹来的风不经树木的削弱,汹涌地涌进房间里。虽然修仙者不会因为自然的风雨而生病感冒,但是一般窗板都会关着,防着北边猛吹过来的强风。
院子里面传上来梁茂尘喊她吃饭的声音:“师妹啊,下来吃晚饭了。”
司吉月已经三天没吃过东西了,虽然身在仙域确实不需要进食,也不需要睡觉,但是十几年来养成的习惯很难一时半会儿就改变,其实每次他们吃饭的时候司吉月都很馋,但是她想想自己放出过的狠话,忍住了。
梁茂尘见她不下来也不着急,弯着自己那双狐狸眼摇着蒲扇回去了。
沈灼洲转着烤肉,确保每一面都能烤得金黄酥脆,即使隔得很远,但是司吉月依旧能看到火上那一大块肉焦黄油亮的色泽,肥瘦相间,表层的已经烤得酥脆,里层仍旧嫩得能淌出汁水。
偏偏梁茂尘还故意用扇子扇着飘散的炊烟,把所有香味都往司吉月那里赶,烤肉发出滋滋的声响,从视觉、嗅觉、听觉上刺激着司吉月的食欲。
沈灼洲看了一眼司吉月所在的房间,说:“今天烤得有点多了,咱们两个吃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