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熙攘攘的城门外, 在一众进城的人中,有一青年格外出挑。
他头上戴着一顶竹编斗笠,看不见脸,可身姿颀长, 肩展腰挺, 纵穿着再平凡不过的黑布衣,却也难掩野鹤般的清俊。
十二轮春秋过去,恒子箫已彻底成人,长成了幼时梦中的模样。
他游遍整个凡界,路过三十一府八百七十二州和成千上万的县, 每一处的土地都用自己的脚丈量过。
在凡尘界,恒子箫接不到仙盟的悬赏令, 也就没有盘缠。
但在放他独自上路之前, 司樾带他走了一年, 领他在农忙时的田里务农, 去店里打杂, 去镖局押镖,去接衙门的追缉令, 去摆摊算命,去问人化缘。
司樾没有教过恒子箫一套心法、一招剑术或是一句经文, 但吃喝玩乐赚钱等俗事却教了个遍。
正如她给恒子箫的那把匕首,此等利器, 头一件事不是生杀予夺,而是烤鸡。
恒子箫跟着司樾下山的那一年,所见所学使他在生活上游刃有余,即便没个正经活儿,这些年也攒下了不少银两。
所存的钱,一半留给司樾纱羊;另一半留给裴玉门。
虽不是灵币,可裴玉门在的契地里也用得着。
除见山川河流、世态炎凉外,恒子箫这些年亦见了不少妖魔鬼怪。
司樾给他的东西不多,却样样用得到。
一副罗盘,可辨奸邪;一盏屍灯,诛邪不侵;一把金鳞匕,既可破敌亦可护身。
还有恒子箫头顶的斗笠、囊中的蓑衣,为他遮风挡雨十二载有余。
除此四者外,还有那把白笙所赠的靛青长剑,被司樾重铸之后,再没有坏过一次。
从练气到金丹,司樾所给的东西从来没有一件过时。
恒子箫受益匪浅,靠着屍灯和金鳞匕死里逃生了数次。
他记着约定,突破金丹后马不停蹄地赶回。
穿过城门,他凭借记忆踏入了那片竹林。
这里和他走时大致一样,只是那间小小的竹屋四周被纱羊栽了许多花卉。
十二年不见,虽然知道师父师姐应该容貌依旧,可恒子箫还是不禁心生期待。
他扣在斗笠上的手指收紧,一时拿不准要不要摘下。
自分别的那天起,恒子箫便无时不思念着司樾纱羊,可到了门口,却近乡情怯,生出些许踟蹰了。
他立在门前迟迟没有进去,站了一会儿,身后却传来了翅膀震颤的声响。
一道嫩芽儿似的声音响起,带着两分不可置信——“子箫?”
恒子箫猛然回头,就见纱羊呆呆地飞在空中。
四目相对,纱羊红着眼飞扑了过去,“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这事倒不给我们来信说了?这么多年不见,你真是长高了。”
“师姐……”恒子箫无措地不知从何答起,纱羊抹了抹眼角,不等他答便道,“我忘了,先别说了,快进屋吧。”
她推开房门,大喊道,“司樾,你看是谁来了!”
房门破开,窗户的一角下置着一把摇椅,黑发紫眸的女人躺在上面,翘着腿,看着书。
竹林间斑驳的光影透过窗子印在她身上,在单调的麻衣上映出了婆娑的竹影。
十二年过去,司樾果然毫无变化。
她抬眸望过来,和那双懒淡的紫眸对上,恒子箫心中倏地涌起一股澎湃的酸涩。
他说不清那是什么,大约是久别重逢的激动;是十二年来积攒的濡慕,以及发现不管自己离开多久,都有人一如既往等待自己的安心。
“师父!”他快步上前,摘下斗笠,露出一张褪去少年青涩的脸来。
他跪在司樾的摇椅前,喉结一滚,咽下滚烫的颤音,道,“弟子回来了。”
……
恒子箫回来了。
他比上一世早了太多到达金丹,因此,容貌也比上一世同龄期要年轻许多。
他回来的这天晚上,纱羊做了极为丰盛的一餐。
司樾于是知道了,原来不是纱羊做的东西不合她口味,只是纱羊不想合她口味罢了。
整个晚餐恒子箫都被纱羊缠着问这问那。
这也不怪她,恒子箫写信言简意赅,许多让纱羊挂心的事都轻描淡写一笔盖过,他好不容易回来,纱羊也终于有机会问个清楚。
恒子箫不欲多说,但纱羊问得殷切,只好细细答了。
他从走后第一年开始讲起,那是他最茫然的一年,浑浑然不知所谓。
他自以为已和司樾走遍了凡界,一时没有想去的地方,适逢县衙找捕快,他为了赚取盘缠、找个住处,便去了。
纱羊笑道,“以你的能耐,在凡界当个捕快还不是易如反掌。一定抓了不少坏人吧?”
恒子箫执箸的手一顿,继而一哂,“师姐高看了。”
他当了小半年的捕快便走了,一路向西,又去镖局押了几趟镖,途中遇过强盗、山贼乃至魍魉鬼魅,一一闯过后,赚了些积蓄。
第二天春天,彼时他所处的州县发生了大地动。
恒子箫上一年赚的钱便在地动处散了出去。
吃了饭,恒子箫起来收拾桌子。
这一餐饭,说话声就没有停过,和他独自外出的这些年相比,如此生活实在过于吵闹,却让他愈加倍感珍惜。
“说说罢。”司樾叼着牙签,又躺去了自己的摇椅上,那摇椅嘎吱嘎吱地来回摆动,她道,“这些年觉得怎么样。”
纱羊去外头照料她的花了,屋中就剩师徒二人。
恒子箫坐在摇椅旁的小马扎上,半瞌着眼睑,神色不如饭桌上时的明媚。
天黑了下来,竹屋也陷入昏暗,他不远处点了一盏灯,却只照亮了恒子箫半张脸,另外半张依旧蒙在暗里。
这是他回来后,司樾第一次问话。
恒子箫沉默片刻,低声道,“师父,我似乎明白您为何不让我御剑了。”
“哦?”
他摇着头,目光望着虚无处,“这世间太苦了。天要人死,地要人死,鬼神要人死,连人也要取同胞性命。”
他在衙门当了半年捕快,不是因为半年后功德圆满,而是半年后他再也不愿端这碗饭。
纱羊以为他是快意纵马、手到擒来,却不知在办案时,用不着武功剑术、诗书礼义,用的全是人情往来。
他幼时在沫春县遭旱灾;
随司樾下山后,又见了水灾;
离开司樾独自闯荡的这些年,年年处处都有灾。
三分天灾,剩余七分皆是人祸。
和人祸相比,妖邪之害根本是不值一提。
恒子箫总算明白,除魔卫道,为何除魔在前,卫道在后。
“我也终于明白,师父为何赐我金鳞匕。”恒子箫道,“这世间用长剑处实在是少之又少。”
十九岁的开年,西北雪还没化,一场地动房屋倒塌,压死了成百上千的百姓。
恒子箫十九岁的生辰,跪在雪地里,用匕首翘起巨石,从石下拉出了一只颤抖的手。
他拿着匕首漫山遍野的采药,割断一条条绑带;分割了无数头家畜,拨亮了几个百灶台的火光。
“师父,”恒子箫低垂下头,“这世间为何这般苦……”
那年漫天苦雪,断壁残垣上是痛哭流涕的哀民,有些人闭着眼无法哭了,旁边的亲者便替他加倍地哭。
恒子箫并不认识他们,可身处冷冽苍茫的天地间,他亦迷惘地流下泪来,等雪停风歇、脸上的泪痕冻结成霜后,他便成了十九岁。
司樾看着她,笑叹一声,“‘我见诸众生,没在于苦海’——你小时候不就抄过这一篇?既生在苦海,又怎么能不苦呢。”
恒子箫抬眸望她,黑眸里闪动着一旁跳动的灯火。
“各人的命,只有各人自己能改。你我区区凡人,哪有改命的神通。”司樾抬手,搭上了他的头,“只管顾好自己,不给旁人带来灾祸就是功德无量了。”
这句话恒子箫有些耳熟。
他想了起来,这是他小时候求司樾替他去除背上的刺青时,司樾对他说的话。
司樾没有抹除他后背上的符,让那印记伴随着他一生,直至功德圆满、羽化成神。
少年时期,恒子箫以为司樾是在鞭策他,激励他尽快提升,因此每每突破都迫不及待地去看背后的刺青淡了多少。
而今,他在凡界走了一遭,方才明白司樾的用意。
她让他记着自己所受过的苦难,将心比心、不施苦于人。
这么多年来,他时常会想起幼时和纱羊的争辩。
他反驳纱羊说,鸡血鸭血吃得,人血为什么吃不得。
那些话没错,如今的恒子箫和当年的纱羊一样,无可辩驳。
只是看过了许多后,他再也无法理直气壮的开口,像是学习御剑时那样,他本以为辟谷是为了修清静,是为了免去吃饭的麻烦,可原来却是为了不忍而已。
人血吃不得,鸡血鸭血又何尝忍心。
恒子箫望着司樾,想起了她方才的大快朵颐,又想起了她带他去何家村,让他直面槐树。
司樾真的那么爱吃俗食么?
恒子箫不知道,他只是突然想起幼时抄写的佛经所言:六道众生,堕于地狱者,非肉.身堙灭于世者,不可轮回转生。
司樾是否贪财、是否嗜吃,乃至于司樾到底是什么——这些事情没有随着相处时间的变长而清晰,反而愈发扑朔迷离。
从前恒子箫以为她是妖魔,如今,却认为她自天而来,为的是救苦救难,令世间少些折磨。
他愈发茫然,这世间信仰的是神,为何司樾却比神更爱天下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