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进屋里,拿了个蛋,端了碗姜汤,小声地唤道,“恒…小兄弟”
恒子箫扭头,有些意外她会主动叫自己。
他朝着梁婶走去,“梁婶,您叫我?”
“吃吧。”梁婶把东西一递,在恒子箫茫然的目光下,轻声道,“你赚的是血汗钱,我不能多拿你。”
她见恒子箫早出晚归,又是浑身湿透的回来,以为他生活艰难,昨天的钱拿着也不安了。
恒子箫一笑,“梁婶,您误会了,我虽去河道做工,可不是靠着这事生活的。只是和师父云游至此,想为此处百姓尽一份力,您不必关照我。”
梁婶一愣,没有把东西收回来,只是看着他,“云游…你是和尚,不,你是道士?”
恒子箫点头。
梁婶望着他的目光忽然有些变了,说不出的复杂。
她顿了顿,又问:“那、那你们,为何非要住在这里……”
这句话让恒子箫生出了疑心。
他细细端详梁婶的神态,拿捏着措辞,试探道,“怎么了梁婶,可是我们住在这儿,惹得您和其他村民不方便了?”
“不、那倒没有…”梁婶皱了皱眉,又道,“我没什么关系。”
她之后补充的那句话似在暗示——她是没什么关系,可其他人未必。
恒子箫目光微转,继而一笑,“那就好,没妨碍到您就好,反正我们住在山上,也不再和其他人打交道了。”
他喝了姜汤,把碗还给梁婶,“多谢您。”
恒子箫以为,梁婶是个戒心很强的女人,因而不敢多和她说话。
晚上回来时,梁婶抱着女儿坐在屋口,看着路过的恒子箫。
恒子箫浑身滴水,头发粘在脖颈和衣服上,落汤鸡似地一步步沉缓地走回来,疲惫不堪。
对上梁婶的目光,他略一点头算作招呼。
梁婶避开视线,没有回他的礼。
恒子箫想,自己是否操之过急了,也许这两天还是多话了些。
梁婶早上说的话似有隐情,她许是知道些什么,自己应该耐心点,等熟络之后再从她口里套话。
转天早上,恒子箫出门时盘算着今天不能再和梁婶搭话了,免得惹她戒备。
可他下来时,竟见向来冷清的梁婶家里围了不少村民,连村长都在。
屋里一片漆黑,村长坐在对着门的厅堂里,梁婶揽着女儿站在他面前,低着头,似在听他训话。
恒子箫刚一出现,就有村民看见了他。
有两个男人走过来,挡在他面前,不让他往梁婶屋里看。
“你要干什么?”
恒子箫道,“进城。”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喝道,“快走,不许停留!”
恒子箫环视一圈周围,这里没有合适的藏身处,他尚不能隐身,看来是无法藏在一旁偷听了,只能事后向梁婶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绕过两人,往山下走去,两个男人始终跟在他身后,一路紧盯着他,直到他出了村子还不放松,在村口守了一会儿才回去。
梁婶家里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可城里发生的事却一览无遗。
昨晚河水暴涨,冲出了河道,将两岸淹了一片。
两岸的百姓自贴出告示后便陆续搬走,可还有些人没来得及跑,在睡梦中被水冲走。
城中官兵急着疏散人群,恒子箫今日不再垒沙袋了,改去安顿转移的百姓。
撤离的百姓被聚集在了高地上,要扎棚、造饭、清点伤亡,恒子箫上午扎了十一二个棚子,中午帮着生火。
下了一个月的雨,柴炭全都湿透,生不起火就做不了饭,一个坡上几百号人都饿着肚子。
恒子箫顾不了许多,表明了修士的身份,帮着造饭的几个妇女升起火来。
作为筑基修士,他虽使不出三昧真火,可凝神用力后的火焰也比凡火强一些,勉强能点燃潮湿的木头。
一连点了十来只灶,来不及擦一把汗,又有人叫他去搬运伤员,帮人包扎。
今天的活儿虽不比扛沙袋重,却让恒子箫喘不过气来。
他筋疲力尽地回村,忙了一天,把梁婶的事情都抛在了脑后。
回去的时候,梁婶家门口的村民都已散了,许是早上被耽搁了活儿,梁婶今天晚上还坐在门口纺线。
恒子箫路过时,看了梁婶一眼。
两人目光相对,他微微一愣,见梁婶双眼红肿,似是哭过了一般。
两人对视之后,梁婶又垂下头来,继续手里的活计。
恒子箫想了想,还是走了过去,问她:“梁婶,今天早上……”
坐在纺车后的女人抬头看了他一眼。
近距离之下,她双眼的红意更加明显,神情也有些许憔悴。
她摇了摇头,没有回答恒子箫的话,恒子箫左右看了看,问:“这么晚了,怎么不见你女儿?”
梁婶每日都是和芳儿在一块儿的,今天却没有见到。
恒子箫只是随口一问,却不想梁婶忽地低下头,捂住了嘴。
“梁婶……”
女人忍着泪意,摇了摇头。
过了一会儿,她抬袖揩了揩双眼,对恒子箫道,“你和你师父什么时候走?”
“城里被水淹了,情况很不好。”恒子箫道,“我们等局势稳定一些再走吧。”
他头发淌下水来,本就偏白的皮肤被雨一浇,像是雨花石润了水,温润鲜明。
恒子箫说完,见梁婶定定地盯着自己的脸看。
他迟疑地偏头,“梁婶,怎么了?”
梁婶蓦地回神,摇了摇头,“快走吧小道长。镇灾有官府,有琭海宗,你帮了这几日的忙,已经足够了,快些走吧。”
“梁婶,不妨事的。”恒子箫笑道,“我和师父都已辟谷,不必吃饭,大水来了也能御剑离地,还有谁比我们这样的修士更适合镇灾呢。”
“不、不……”梁婶却是摇头,说话间,眼睛又泛起了红,“我不是担心这个,而是…”
她吞吞吐吐着,怊怅而伤感地低语,“只是你、你生得太美了些,容易招惹祸事啊……”
第89章
“师父…”恒子箫回到小屋里, 施了清洁咒,脱去外套。
“嗯?”司樾靠在床上解一个九连环。
他问司樾:“一个男人要是长得美,会招惹什么祸事吗?”
“这是什么话。”纱羊端着茶出来, 放到恒子箫身前的桌上。
司樾一边解一边道, “无非是被拉去做男宠、做炉鼎, 和女人一样。”
恒子箫把衣服放下,摸了摸自己的脸,“那…我算美吗?”
司樾吭的一声笑了出来,身子一缩, 把怀里的铁环碰得叮当作响, 几个解出来的掉下了床。
“当然,”纱羊连忙对恒子箫道,“你当然美,裴玉门这些年收的孩子里有谁比你更俊呢。”
恒子箫知道纱羊一向是给他说好话的,不能全信。
看着闷笑不止的司樾, 他抿了抿唇,觉得有些丢脸, 自己或许不该问这问题。
“怎么, ”司樾笑够了, 抬起头来笑吟吟地睨着他, “有谁夸你美了?”
“前面的梁婶。她说我长得…”他羞于再说那个字, 支吾着含糊过去,“可又说这样会招惹祸事, 叫我们赶紧走。”
司樾点点头,“这话倒是熟悉。”
“弟子也是这么想的。”
上一个叫他们赶紧走的还是秋哥儿, 可见这何家村必有隐情。
恒子箫打定主意,还是要找个机会去问问梁婶。
第二天进城, 他早上没有见到梁婶,她家的门窗紧闭,看不见人影。
恒子箫在城里忙了一天,今天的雨终于小了,退水有望,可这些流离失所的百姓却依旧难过。
官兵在水里打捞出不少人来,送到高地后,交给城里的郎中救治。
恒子箫因读过两本医术,又被纱羊带着认识了一些草药,于是也被拉去给大夫打下手。
恒子箫不是丹修药修,当时纱羊带他种草药,本只当做增长见闻,没想到那点浅薄的药理如今却派上了用场。
他识字,又认得药,便被派去抓药熬汤,期间还给患者包扎。
那把金鳞匕除烧烤外,又多了个割绑带的用场。
恒子箫在十来个药炉里进进出出,熏了一天的药气,大夫放他走时已是天黑。
他将最后一名患者的腿绑上板子固定,用金鳞匕割断绳子,起身拭了拭汗。
往外走去的时候,恒子箫见到外面已有乞食的人家,或是抱着孩子的妇人,或是两鬓斑白的老者。
他看见破庙的角落里,有一老妪抱着两三岁的孙子。
老人沉默而麻木地发呆坐着,孩子留着口水啃着手指,望着远处吃饼的人家。
恒子箫几乎是立刻就想起了自己的奶奶,也想起当年来恒家村帮助了他的白笙。
他摸向怀里的储物器,朝着两人走去,走到跟前,他脚步倏地一顿,余光扫见周围盯着自己的其他难民。
他收回手,一把抢过老人身边的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