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夜杀
一切都不容她多想, 即便凌镜轩对她说了谎,眼下沈鹮也不能退缩了。
她好不容易将海龙王引来海边,此处海水较浅,还能将它封锁片刻, 一旦让它就此逃脱, 它便更加警惕,下次再想将它引来便难上加难。
更何况眼下局势渐好, 有魏家的御师帮忙, 和安王府的御师设阵, 他们说不定真的可以杀死海龙王, 在这一点上, 凌镜轩没有骗她。
可他到底要做什么?
“夫人当心。”霍引突然伸手捂住了沈鹮的眼, 巨大的水花扑面而来,沈鹮扭过头甩去发上的水,再睁开眼去瞧, 海龙王再次异变了。
狮虎鹰传来一声鸣啸, 它很不安, 扑腾着翅膀越飞越高,沈鹮还要安抚它。
“别怕,小花。”虽说别怕, 可所有妖都在这一瞬远离了海龙王,谁都没敢靠近。
方才朝沈鹮扑过来的并非水, 而是瘴毒。
那些瘴毒从海龙王凸出的脊骨中挤出, 由它腹部收气冲破表皮,水柱可达数丈高。沈鹮方才不过是短暂失神, 险些就要被这些瘴毒迷了眼。
她抓过霍引的手看了一眼,瘴毒腐蚀了霍引手背上的皮肤, 好在他的自愈能力很强,只在风中吹了吹便渐渐愈合。
沈鹮越过小花的翅膀朝下看去,水面上的御师都退开很远,只有飞在空中的御师勉强能自保,还有许多船只被打翻,有人浮在水面上,靠同伴去救。
海龙王的身躯在水中翻腾,越翻越高,它在水中没有露出完整的模样,可每一次露出身躯时都会喷出大量的瘴毒,意图将周围的水域完全污染。
一旦这些契妖沾染足够多的瘴毒,那即便是它们的御师也未必能将它们救回来。
“怎么办?”魏家的御师抬头看向沈鹮:“放它走?”
“放它走?!”洛樽怒道:“我安王府的御师为了帮你们设阵困住它,已有七人落水不知所踪!无数契妖都化作引它的诱饵,眼下你说要放它走?那我们的人白死?契妖也白白牺牲了吗?!”
魏家的御师与洛樽对峙道:“这片海域上都是瘴毒,你我待久了也会中毒,更别说契妖,便是不放它走,你可还有更好的办法?!”
又有人说:“难不成它真的是龙?背甲坚不可摧,我们根本无从下手,便是它最柔软的腹部也刀枪难入,再这样耗下去,我们都会死在这儿的。”
魏家的御师闻言,嗤笑一声:“龙?这世间的真龙早已死了!”
沈鹮悬在空中听他们争执,心口砰砰乱跳,她望着黑漆漆的海水,波光粼粼之上是血色的圆月。眼下不能放走海龙王!她有预感,一旦放走,今后就再也抓不到对方了!
兰屿会在瘴毒中被摧毁,东孚也会在瘴毒中湮灭,瘴毒会与当初在妖界时一样,一步步蚕食满云川的妖。
沈鹮握着腰间重刀的手一紧,又被霍引抓住手腕。
她回眸朝霍引看去,海上的风一阵阵吹来,吹乱了沈鹮的发丝,似乎也吹红了霍引的眼。他看向她的眼神带着恐惧与不舍,慌乱与无措,就连抓着她手腕上的手都是冰冷着颤抖。
霍引动了动嘴唇,开口道:“别去。”
沈鹮有那么一瞬不解,她还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可无需沈鹮去做什么,说什么,霍引就是能看得出来。
她方才盯着水面,盯着月色的眼,一如当年闪过他眼前的双眸。
丹阕在赴死之前也如方才的沈鹮一样,她仿佛天生就该为一个族群而生、而死,所以她拥有悲天悯人的心,她极容易与人感同身受,也极容易陷入自我牺牲的僵局中。
云川不会是第二个妖界,事情也未必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沈鹮方才握着重刀的那一瞬,就像是要抛开一切跳下狮虎鹰的背,独自一人与海龙王决斗。或许她没这么想,也没来得及跳下去,可霍引就是看穿了她那一闪而过的意图。
他曾没抓住过她,他也无法阻止丹阕为妖族牺牲,因为那时她是凤主,他看过她为妖族鞠躬尽瘁的一生,也认定了那就是她无法逃脱的使命。
可如今在他面前的是沈鹮,是他的夫人,也只是个……稍稍有那么点儿正义感的普通女子,她不必要为了旁人的人生,为了这个混乱的天穹国而丧命。
“不要去。”霍引抓着沈鹮的手腕变紧。
他怕再经历一场离别,他怕一切无法挽回,他更怕……她如今已是人身,未必能燃出火焰,未必能从深海中脱险。
沈鹮后知后觉,看出了霍引的担忧。
她抚弄被风吹乱的发丝,朝霍引露出一抹浅笑道:“你放心,我才不会去送死。”
说完这话,沈鹮还是抽出了腰间的重刀,一簇蓝色的火焰直朝水中的海龙王而去。她抓紧了狮虎鹰的毛发,让小花俯冲海面,待到贴近海面时,沈鹮才将重刀刺入海龙王恰好翻过来的长满长足的腹部。
伴随着狮虎鹰的飞去,重刀在海龙王的身上落下了一道深深的伤口,伤口中流出了许多瘴毒,可伤口还是在众人的眼前渐渐愈合。
沈鹮举着重刀对着那些人道:“看见我手中的刀了吗?我能破开海龙王的身躯,也能破开诸位的,事已至此,若谁敢退缩,那我便先杀他祭刀!”
“你、你疯了?!”有人道。
沈鹮擦去脸上的海水,拔高声音道:“不信者,大可来试!”
沈鹮话音刚落,竟真有御师临阵脱逃,霍引见那人骑着契妖欲走,霎时间释放了自己的妖气,一道道气劲在海面上空荡开,连着正在修复伤口的海龙王都发出了痛苦的哀嚎。
无数妖随妖气而尖鸣。
那个想骑着契妖离开的御师被契妖从肩背摔下,直直地掉入水中,涛涛海浪沉沉浮浮,若非有人拉他一把,他便要呛死在水中。
有人看穿沈鹮的契妖原来不是那只狮虎鹰,而是坐在她身后的男子,其能化身成人,且妖力强大,足以震慑四海。
洛樽沉声让安王府的人配合,再有魏家的御师带头,那些零散的御师亦不再退缩不前。
飞入海中的妖就像是陷入了无底洞,沈鹮知道,海龙王的死穴不在旁处,而在它的下颚,只要能将它的头引出水面,再困住它的身躯,她便能将它下颚处的东西挖出来。
没有了龙的妖力,它的身躯便不会再愈合,更会被瘴毒侵蚀得爆体而亡。
御师与海龙王两方焦灼,沈鹮不断去找契机,耳畔也不断能听到有人或妖的哀嚎声。
她身上湿透了,不知是海水,还是紧张慌乱之下流出的眼泪。
如今沈鹮的脑海中就只有一个念头——杀了海龙王!
只有杀了它,这些人的牺牲才不算白白牺牲,只有杀了它,或许妖界曾经的悲剧可以避免!
“相公,护我!”沈鹮看见了一丝可乘之机,她没有犹豫便跳下了小花的背。
狮虎鹰一声嚎叫,霍引甚至来不及去阻止她,便看见那一抹小小的身影坠入了深海,他的世界一刹静谧。
风声、水声、人声,全都离他而去。
霍引突然明白,沈鹮就是会做出与丹阕同样的举动,因为她们本就是同一个人,一个死而复生,再死再生,生生死死也不会更改的人。
海上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爆破,展开了巨大的水花,砰地一声,兰屿群岛,地动山摇。
飞在天上的契妖连带着御师纷纷坠海,便是狮虎鹰也掉进了海水中,谁也没看清方才发生了什么,他们只有一个印象,便是那个举着蓝火重刀的少女跳海了。
紧接着又是一阵爆破,海水荡开,层层叠叠,竟将洛樽等御师冲上了海岸,撞在礁石或船只上,有的扑上了沙滩,只能远远看向血月之下波澜的海面。
狮虎鹰似一只无主慌乱的鸟,在海上寻找沈鹮的身影。
沉静,再沉静。
洛樽站上了船头远远看去,那看似汹涌的海面下,其实已经许久没有传来任何动静,爆破声远离,就连呼号的海风也似乎变得安静了起来。
所有人都在等,等海龙王出现,或者沈鹮脱险。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看见了兰屿岛上的变故。
“洛大人,兰屿上都是火把!”一群人指着兰屿开口:“那些人趁着兰屿的阵界破了,竟冲了上来,他们是谁?到底想做什么?!”
洛樽脸色一沉,突然想起什么,立刻道:“糟了,是调虎离山!”
有人借由沈鹮引来海龙王,这样兰屿的御师与守卫都会第一时间赶来防御,却忘了后方危机。如今东孚早不在兰屿掌控之中,野心之人虎视眈眈,将他们调离,那些人便可彻底占据兰屿主岛与群岛,挟持王妃、世子,让东孚彻底易主。
“我们得回去!”洛樽正要离开。
方才还与他们一并向海龙王搏斗之人拦在了他们的面前,冷着一张脸笑问:“回去?回哪儿去?洛大人还是留在此处,哪儿也别去为好。”
“你、你们!”洛樽气得双手颤抖:“你们与那沈昭昭是一伙儿的!”
“那丫头?谁知道她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方才接过沈鹮腰牌的御师道:“也许还真是我们的人也说不定,但她如今已死,说什么都没用了,兰屿、东孚,皆为我主所有。”
洛樽气急攻心,竟呕出一口血。
他远远地看向被火把环绕的兰屿群岛,安王府已在火光下完全显出了轮廓,他有些担心自己的女儿洛音,突然想起他在离开兰屿时,吩咐过宋廖好好看守防护,若宋廖在,这些人何至于如此轻易便占领了兰屿?
是宋廖已死,还是说……宋廖叛变了?
洛樽扶着心口,慢慢坐下:“你们究竟是谁?明明是我东孚人,又为何要为他人卖命?!”
“待我家主人大计得成之日,你便会知道我们是谁了。”那人笑道。
洛樽浑身发寒:“你们……不是要兰屿?”
“兰屿?一个早就在我们掌控中的东孚,到手了也不过是早晚的事,我家主人要的——是天下。”
话音落下,海岸上除却风饕声,也唯有粼粼月光闪烁。
突然一簇光从海中迸出,海水倒流,又刹那扑向了海面,像是一座巨山灌溉下来,打得众人措手不及,船只碎裂。
躲在船舱中的人勉强保命,再出船舱去看海面时,他们瞧见了一条扭曲恶心的龙头,犄角竖立朝天,众人心中顿时生出了无限绝望。
洛樽道:“完了……”
空中飘零了点点水迹,赤红从海中被冲到了水面,所有人都以为那是血月映照在水面上的粼粼波光,待近了才看清那是竟是一片片血色的梧桐。
海上龙头翻转,数道金光闪出,如剑似刀,破开水面,连带着一个渺小的身影,落魄地站在了海龙王的下颚处,却显得那么威风凛凛,如傲世之雄。
沈鹮紧紧攥着蓝火重刀,感受刀柄棱角的锋利,几乎刺破掌心。
第136章 大树
入水时, 沈鹮什么都没想,她按照本能的反应,做出了本能的选择。
身体砸入深海,近距离看到如沉海之山一样的海龙王出现在自己面前时, 沈鹮有那么一刹的畏惧, 却无后悔。
沈鹮手中的重刀,用力地刺入了海龙王的下颚, 划过坚硬, 几乎在水中擦出火花, 再往下破去, 连着那块肉, 沈鹮用力去挖, 去拽。
无人能破坏得了真龙的身躯,就连白容他自己也找不到杀死自己的方法,更何况沈鹮并不了解龙, 所以她的刀虽刺进了海龙王的下颚, 却没那么容易将龙之物剔出来。
她没有时间画符, 肺中的气在一点点减少,若再僵持下去,她一定会淹死在海里。
可沈鹮还是闭紧了嘴巴, 用力抓着重刀,一刻也没敢放松。
她的刀只环着那样物件半圈, 沈鹮便彻底失去了力气, 她的眼前变得越来越模糊,因为长时间没有呼吸而头晕目眩, 像是有无数根针在刺痛她的神经。
她以为自己要死了。
这个时候沈鹮才觉得有些后悔,倒不是后悔跳下海, 而是后悔没能好好与霍引作别。
都说人在濒死前会迅速回顾自己的一生,沈鹮的一生很简单,其实不用去回顾,基于她记性好,所以任何细节她都记得很清楚。可在某一个时刻,沈鹮突然回忆起了一些应当不属于她的画面,那些画面似曾相识,好像前不久才经历过。
非是看见,而是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