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无凝察觉到沈清芜有问题,是因为他与沈清芜熟悉,在沈清芜喜欢上周芙芙之前,他与沈清芜就已是相谈甚欢的忘年之交。他不愿相信沈清芜是致使隆京的人与妖失踪的凶手,是因为他更相信曾经沈清芜的为人,他知沈清芜心善,不承认自己看走了眼。
但人是会变的,东方即明看穿沈清芜,更多是他所见所闻的依据。
但沈清芜很聪明,从不留把柄,他也很厉害,东方即明不敢跟得太深,直到周无凝消失,隆京城就再也没出现过有人或妖失踪的消息了。
线索断了,也反向证明沈清芜要做的事成了。
东方即明在紫星阁中继续调查,可沈清芜除却带小孩儿外,便是紫星阁与皇宫两头跑,他甚至很少离开过皇宫与紫星阁前的这条街。
他入皇宫,是皇帝传召,也非随意进出,不入皇宫,他就只在紫星阁附近转悠,偶尔带着紫星阁中的弟子去中融山修习历练,撞一撞传承的运气。
他沉淀蛰伏了九年,在十一年前、隆京发生变故之前,东方即明都没看穿沈清芜想做什么,偏偏就是那一年冬至,他看清了沈清芜的所有计划。
“他要从人,变成妖。”东方即明道:“所以二十多年前隆京经常失踪的人与妖的数量几乎相近,而你的出现,让他的阵界与术法成功了。”
周无凝心口狂跳,他点头道:“我当时被关的洞府里的确有许多人与妖的尸骸,在见到这小兔子之前,她也受了惊吓,精神不太好,身上的妖形都幻化出来了。”
“他用九年的时间,在紫星阁与皇宫之间设阵,第一天投一粒石,第二天挪一块砖……他用数年每一日潜移默化地改变了紫星阁与皇宫之间的木石结构,将阵法连接,再伺机而动。”东方即明道:“何等深沉的心机。”
周无凝连呼吸都停了下来。
从周无凝与若玉换身成功之后,沈清芜便知道换身需要的所有条件,他用九年的时间在紫星阁与皇城之间设阵,只等待一个能光明正大启阵之机。
“他知道隆京将有灾祸。”周无凝望向飘落至溪中荡起涟漪的枫叶,沉声道:“所以他让昭昭带走镇国大妖,因为他知道只要镇国大妖在隆京,他的阵法未必能成,一旦疯魔的群妖被足够强大的妖力控制,那他就没办法在众目睽睽之中杀血而死,换一个身份重新活过来。”
“为何是沈鹮带走镇国大妖?”东方即明紧盯着周无凝,他道:“你知道原因,对不对?”
周无凝张了张嘴,他不敢说出来,那也仅是他的猜测,而如今他在这世上也只有沈鹮一个亲人了。沈鹮是周芙芙用命换来的孩子,他不能将沈鹮牵扯进这一场早有预谋的局中。
东方即明却笑:“即便你不说,我也猜到了,周大人。”
天色渐暗,繁星密布,星河倒映入溪水里,野林中的木之灵飘出,许多妖气混杂在一起,那些妖从未离开过这里,十一年来,他们逃出了隆京城,却从未逃出过这座山。
“看看它们,它们无法离开此处,因为只要离开隆京,必要经过中融,可它们不敢去中融山,你知道原因。”东方即明道:“你便是从中融山中逃出来的,沉睡的远古巨龙中有许多秘境,可其中也有曾困住你的牢笼。沈清芜在中融山脊上设阵,化无数洞府作为他实验换魂的场所。尚不能幻化成人的妖都知道,但你从未说过。”
周无凝怔怔地望向随着水流而动的星河,他虽沉默,可他沉默的原因被东方即明一则则戳穿。
“因为周芙芙也曾来过中融山,她是沈清芜第一个实验的对象,她也曾在中融山的某个山洞中留下蛛丝马迹,一旦被人发现,沈鹮的身世将公之于众。”东方即明道:“这也是我为何要在这片野林,而不去中融山的原因,中融已死,隆京的木之灵越来越少,这一切都败沈清芜所赐。”
周无凝露出苦涩的笑容:“明王殿下既然全都知晓,又何须老夫告知。”
“周大人,沈清芜没有死。”东方即明道:“我亲眼看着他在无数妖力中起阵,亲眼看着皇兄心甘情愿地从梵宫顶上跳下来,是他诓骗了皇兄,是他害我东方皇室险些殒没,而他杀血而死,成功隐退,我不甘心。”
“我跟着他离开了玉中天,他躲在了苍珠海地里十一年,只等机会成熟后再出现在众人面前,他想要的不是一个人的蜕变,他早已不是过去的沈清芜了。”东方即明握紧拳头:“这十一年来,我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看他换了一具又一具妖身,如今他终于回到了隆京,祸乱将至,沈清芜必须得死。”
“苍珠海地……”周无凝喃喃。
他突然想起了一个妖,一个借由东方银玥生辰被苍珠海地献入公主府的妖。
“小殿下将此人留在身边,必有危险!”周无凝猛然起身,他想去告诉东方银玥,她留了个不得了的人在身边,可还没跑出两步周无凝又停了下来:“小殿下……为何要将他留在身边?”
东方即明道:“玥儿一直是我们兄弟几人中最聪明心细的那个人。”
所以东方银玥在知道周无凝与若玉换魂后,便猜到了设阵换魂之人所换之魂必然不止一个。
在她看见梅花妖的那一刻,便细致观察了对方,隐约猜到了梅花妖的真实身份。
她给那人起了个特殊的名字。
雾卿——清芜。
她将沈清芜留在公主府的目的便是要看住他的一举一动,再从沈清芜与周无凝过去于紫星阁的行踪记录调查,便不难猜出曾设阵换魂之人是谁。
而她眼下要调查的,是沈清芜的目的。
还有沈清芜到底是不是十一年前操纵妖群之人。
“他的目的?他的目的……”周无凝来回踱步,头痛欲裂:“他曾说过凡人脆弱,一次风寒便能致命,一场疫病便能屠城,可妖的寿命很长。因妖顺自然而生,取自然之灵为己所用,所以他很羡慕妖……”
曾有过一次酒后,沈清芜对周无凝说:“若这世间的人都变成妖,是不是就没有那么多生离死别,至亲去世的痛苦了?”
周无凝却笑:“那云川,就是第二个妖界。”
沈清芜端起酒杯:“那也没什么不好。”
周无凝彻底喝醉:“不、不好不好,人就是人,妖就是妖……”
不过是酒后胡话,如今却要当真了。
东方即明望向周无凝后知后觉又惊恐通红的眼,道:“他要让这世间所有的人,都变成妖。”
从隆京开始。
因为皇城与紫星阁间,有他二十年前便逐步设下的阵,中融山是天然的屏障,拦下一切想要逃跑的人。
他在等一个契机,想要换魂得成,必然还需一点其他的条件,那个条件,便是东方即明不敢轻易现身打草惊蛇,只敢私下调查的真正原因。
“我要将这些都告诉小殿下,让她早些防范!”周无凝道:“明王殿下你不便出面,便让我去。”
话音刚落,便有一道雷霆从空中坠落,轰隆一声劈在了隆京的上空。
东方即明与周无凝的对话至此为止,他知道东方即明与东方银玥的目的,他知道至少东方皇室是想要云川好,为隆京、玉中天乃至整个天穹国的千千万万条人命担忧,既如此,他还有什么秘密好藏?
如若真叫沈清芜成事,这世间从此人化作妖,云川成为第二个妖界,必会天下大乱。
结阵之中,沈清芜分得清人的情吗?
父子换了妖身后,还是父子?
夫妻换了妖身后,还是夫妻?
那些寒窗苦读十载的书生眼见入朝为官,却一夕化作枝头鸟。
那些相依为命不离不弃的情人,却成了城内城外的两株永不想见的树。
还有、最重要的还有……妖何其无辜?
周无凝入了若玉的身体后,若玉的魂魄便散了,若这世间千千万万的人都化成了妖,那千千万万只妖的灵魂也必将灰飞烟灭。
这一切未必不会发生。
周无凝冒着大雨往隆京奔去,连夜跑向公主府,他要告诉东方银玥沈清芜的目的。
这也是东方银玥特意安排他与东方即明见面的原因。
她察觉到了,但她猜不到。
周无凝的心上像挂着一块巨石,沉甸甸的,若这世上有人能阻止沈清芜,那个人怕只有可能是沈鹮……
城外野林离隆京实在太远,周无凝赶到隆京时,这场雨已经下了大半夜,眼见着天就要亮了,周无凝气喘吁吁地捂着丹田骂了句这不成器的身体。
若玉的内丹有损,不知是换魂导致,还是在换魂前她的内丹就已受了伤。
待周无凝站在公主府前,大雨早已将他淋透,他捂着疼痛无比的丹田对公主府前守着的御灵卫道:“我、我要见殿下。”
“你是哪位?”御灵卫问。
周无凝一怔,兔子耳朵都冒出来了:“叫逐云来见我,老夫有要事相告!”
他这一吼还真将逐云从公主府内吼出来了。
逐云没撑伞,看上去比落魄的周无凝好不了多少,她见到周无凝时愣了愣,倒是比周无凝更先开口:“周大人,你是否见到了殿下?”
周无凝愣怔:“殿下?我怎会见到殿下?殿下不在公主府吗?”
逐云脸色瞬间煞白,她紧抿着嘴没回答周无凝的话,心却彻底慌乱了起来。
东方银玥不在公主府。
昨夜伺候她睡下的婢女守在凝华殿的耳房,她说她不曾见过东方银玥离开,甚至满府守卫也不曾有人见过东方银玥。逐云亲自去了一趟皇宫,东方银玥亦不在宫中。
没留只言片语。
东方银玥消失了。
第130章 见山
夏季雨多, 从清晨起便淅沥沥地淋了下来,打在马车上发出啪嗒啪嗒的雨滴声,细风中传来潮湿又清新的花草香气,隔着薄薄一层竹帘朝车厢中吹来。
东方银玥醒来时, 马车正停在了路边, 细雨打在茂密的枝叶上发出哗哗沙沙声,再大滴大滴地落在马车顶上。便是这声音让她恍惚回神, 因为这不是在凝华殿能听到的声音。
东方银玥才起身便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凝华殿了, 她身处一辆窄小的马车内, 厚软的被褥垫在身下, 身上只盖了一条薄薄的绒毯。她也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但应当是不在隆京了, 因为隆京的夏天来得迟,不至于让她一觉醒来便能感觉到车外的暖意,更何况此处还下了雨。
东方银玥弓着背走到车帘前, 有些许细雨从竹帘的缝隙中迸了进来, 她推开竹帘朝外看, 入眼便看见了一匹寻常的棕毛高马,大片被雨水压下的花枝于微风中颤颤,是成片的木芙蓉。
因有花枝遮挡, 连绵的雨偶尔化作细细的雨线,从枝叶中流出, 东方银玥望向前方, 小路泥泞,却有看不见尽头的繁花。
这里的确不是隆京。
东方银玥此生去过的地方不多, 便是曾去蕴水她也没离开过魏家,就连千方州中的街道她也不曾闲逛过。眼下到了完全陌生的地方, 除却心里隐约的担忧之外,还有些好奇。
她从马车内钻出,站在车前,弓着背摘了一朵芙蓉花。
马车行走的这一条路蜿蜒,看不见要去往何方,四面静谧。
东方银玥的肩头与发丝被雨水打湿,身旁的花丛中传来窸窣声,她转身看去,瞧见身着暗绿色衣衫的白容从花丛中钻出。他手上抓着一片大叶,里头包了些通红的果子,见到东方银玥时微怔,眼眸一瞬亮了起来。
“殿下醒了?!”白容几步走过来,抬起手臂为她遮挡雨水,又道:“殿下快进马车,离城还有二十里,我远远瞧见这里有这种果子,所以才停下来想摘给殿下尝尝。”
白容一派天真少年的模样,连眼神都带着笑,他将东方银玥连着手里的果子一并推进了马车内,空下的手握鞭轻轻抽了一下马臀,自己也跟着进了车厢。
小马车内只带了几身衣裳行李,白容坐在车厢后以身形挡雨,念了句清净诀,这才歪着头朝东方银玥看来,满脸期待夸奖的模样道:“殿下猜猜这是哪儿?”
东方银玥看了一眼手心的木芙蓉与通红的果子,再见他弯弯的眉眼,眉心微蹙,心下略沉,静默许久。
白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僵,他眼底的期待变得有些紧张,马车依旧不疾不徐地朝前走着,马腹画了符,只会走向既定的方向。
白容猜到了大约会是这样的结果,他贸然将东方银玥带出公主府,连一张字条都没留,也想过待她醒来,会责备他,还是会呵斥他,亦或是冷待他。
没关系,他都能忍受。
雨声渐消,东方银玥的一举一动都映在白容的眼中,只见她缓慢地抬起右手上的果子放到嘴边咬了一口,果子清脆甘甜,微涩,却有淡淡清香。
她道:“你不是说,要带本宫去风声境?此处怕就是风声境?”
白容没想过她在极怒之下会吃他递的果子,还会回答他的话。
犹如死而复生般,白容不过一瞬便由东方银玥的一记眼神从寒冰炼狱拉回了夏季里的人间,眼前的女子手捧芙蓉,发髻因沉睡微乱,看向他的眼神仿佛带着钩子般牢牢牵引住了他。
白容忽而笑了出来:“是,就是风声境,我要带殿下去看屋顶都是花的地方。”
他说着,将那些果子都仔细擦过了再放在东方银玥身旁的软垫上,一边解释道:“我来风声境时便尝过这个果子,隆京没有,似是妖界带来的果种,只生长在木芙蓉附近,所以吃起来也有一股淡淡的花香,殿下尝出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