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清清还想再说什么,前头林阅忽而从马车头上站起来,侧身朝隆京的某个方向看去一眼。
他双眼微眯,目光很冷,比这肆意飞舞的雪花还要冻人。
沈鹮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也顺着对方的目光看去,她什么也没看见,但显然林阅发现了什么。
“沈御师还是快些回去吧。”林阅的声音低沉:“迟一步,恐怕便要多死一个人了。”
沈鹮闻言,浑身乍起鸡皮疙瘩,她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可那股从脚心钻出的恶意还是让她打了个寒颤。
“自此一别,希望今后有机会还能再见。”沈鹮对上官清清拱手道:“再会。”
上官清清将她送的药好好收入了怀中,一声再会没来得及说出口,马车下那道浅绿色的身影便消失了。
这身浅绿的衣裙与沈鹮初到隆京时穿得一样,也与她在朝天会蓬莱殿的试炼台上穿的颜色一样。上官清清想,沈鹮能穿这身衣裳来送她,而不是随意套了个紫星阁的御师袍,是不是说明她也将她当成朋友了呢?
沈鹮回去隆京城后没一会儿,林阅便用银地话吩咐前头引路的护卫,他们该走了。
上官清清缩回了车窗内,下了几层台阶走到了马车最底层,珠帘外有一层挡风的竹门,竹门外再有一面御寒的烘帘,层层掀开后,上官清清才看见了林阅。
他像是不知冷,颇为魁梧的身形笔挺着站在马车前头,戴着笠,披着狐裘披风,任由风雪从各种刁钻的角度吹上脸庞,一双牵着缰绳的手冻得发红。
上官清清看见了他额头上的红痕,那是她用盏砸的,或许在那层厚厚的绒毛领下,还有一道稍微挣拧一番便会流血的伤口。
“林阅,你到底是什么人?”上官清清问完,他不回话,她便蹙眉朝他小腿上踹了一下。
林阅终于开口了:“小心风雪伤人,小姐进车内吧。”
“怎么还叫我小姐呢?”上官清清恶劣道:“你不是说要让我去银地与你父亲成婚吗?这么说来我该是你娘了吧?来,现在便叫声娘听听吧。”
她这么多年在隆京不知与多少人打过闹过吵骂过,更粗鄙的话还没说出来呢。
谁知林阅一点儿也没生气,他反而回眸朝上官清清看来,眼神沉着像是要将她看穿,认真的模样微张的嘴,哈出的那口白气险些让上官清清以为,这人真要叫她母亲。
结果他却问:“小姐不喜欢林家主母的身份?”
上官清清顿时气急,她嗤笑了声:“谁会想嫁给一个半残的老头儿呢?”
林阅又道:“可是嫁给了他,林家的一切就都在你手里了,你不高兴?”
上官清清更觉得可笑:“那我该谢谢你吗?把我送给了你爹,今后还要与你爹同床共枕,你可真是个孝顺的好儿子!”
林阅挑眉道:“原来小姐在乎的是这个……小姐大可以放心,他碰不到小姐的一根手指头,若小姐厌烦,他甚至不会见到小姐一面。”
“你……什么意思?”上官清清真的搞不懂了。
林阅脸色冷了一瞬,目光像是要杀人,他一瞬挪开了,再看向上官清清时又是温温柔柔的,可他说出的话却让人浑身发抖,不寒而栗。
他道:“小姐若真不喜欢,杀了他就是了。左右不过一个废人,屎尿都要人伺候着,想来厌烦他的人数不胜数,疏忽致死也是常有的。”
上官清清抓着竹门框的手渐渐收紧,心跳也跟着快了起来。
林阅忽而朝她笑了一下:“只是还要委屈小姐忍上一忍,待到了银地见了族长,定了你主母的身份,再杀他不迟。”
上官清清不敢继续看他,她连忙放下了烘帘关上竹门,珠帘晃动相击时声音清脆,可还是掩盖不了她砰砰乱跳的心。
这人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要杀他的亲生父亲?只因为她方才说了那两句话?
“林阅。”隔着门与帘,上官清清的声音很低,可依旧传入了林阅的耳里。
她问:“你是不是要把我变成你的傀儡?”
那种氏族大家中,子嗣多,势力分布杂乱,而林阅一个半妖若想拿到全部家产,或许真要一个明面上可操控的傀儡来掩藏他的狼子野心。
马车前沿,林阅眯起双眼看向前方一片苍茫纯白的道路,听见上官清清的询问,没忍住笑了起来。
他像是怕上官清清听不见,声音也未收敛,当着他左右护卫的面道:“小姐为何不想想,或许是我想当你的傀儡?”
上官清清听见了,她觉得林阅在戏耍她。
不待她细想,忽而一声惊人的震动从脚下传来,撞得上官清清摔倒在马车内厚厚的软垫上,那震动像是从隆京的方向传来。
上官清清想去窗口看看发生了何事,便见几道符纸封住了门窗,她无法将窗户推开。
风雪阻隔,马车越发颠簸,犹如要乘风而起。
林阅道:“小姐当心,我们要加快脚程了。”
一行浩荡马车队伍逐渐被风雪遮蔽,或许再要二十多天他们才能到达银地的边境。
又是一声轰隆,似乎有座高楼坍塌,大雪中尘土飞扬,只听见有人传令。
“封锁城门,百姓归家,不得外出!”
“封锁城门,百姓归家,不得外出——”
沈鹮还没来得及回到紫星阁,便在闹市中央听见了这句话,只见十几个骑着羽族鸟妖低空飞过的御灵卫举起手中的号角,吹响数年来隆京都不曾有过的警示声。
满街百姓都听到了,摊位也来不及收,匆匆忙忙便拉扯着家里人赶紧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躲避,那些离家远的也就近躲在了附近的茶楼酒馆中。
沈鹮被人撞上了肩,她看见巷子口哇哇大哭的女童,立刻走过去将她抱起,隔着半条街的距离,女童的妈妈怀里还抱着个不会走路的小的,已经被人挤得不能回头。
“莺莺!”
“娘——”
沈鹮没顾上其他,她飞身而上高楼,踏着屋檐要将女童送回到她母亲的身边。
又有御灵卫骑羽族穿巷而过,见到沈鹮道:“那个女人,不可站高,若将妖引来了这边便麻烦了!”
沈鹮闻言,连忙靠着屋檐没动,她问御灵卫:“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边御灵卫已然飞远,没一会儿又来了一批,沈鹮提前开口:“我是紫星阁蓬莱殿御师,请问隆京发生何事?两次地震因何而来?”
有一人听她说自己是御师,又见她站在三层楼高的飞檐上,怀里还抱着个女娃娃,顿时蹙眉道:“紫星阁御师如今都已经去了万两金楼,你怎还在这儿耽搁?”
说完,这人也飞走了。
沈鹮抿嘴,小姑娘的娘亲早已不见踪影,她将小姑娘塞进了身后的窗户里,叮嘱客栈里的人将人看好了,待风波过去了再贴告示让她的家人来领。
交代完这些,沈鹮才饶过了这条街,踏着围墙上了树,顺着树干攀上了一座茶馆的顶楼,隔着飘零的雪,她瞪大双眼,震惊地看向万两金楼处一只楼高的千足蜈蚣。
那蜈蚣使得周围毒气熏天,顺着万两金楼旁的西楼绕爬,空中还有几只羽族的契妖与之抗衡,除此之外,周围的房屋顶上都站着身穿御师袍的紫星阁御师,甚至还有青云寺的人。
混沌的妖气中黑烟滚滚,逐渐被那蜈蚣吸入体内。
蜈蚣从中段异变,多出了三条首,三条尾,如一只上岸的巨型八爪鱼,却有无数条长着长刺的虫足翻动屋瓦,蛄蛹成一团,分外恶心。
沈鹮知道,那黑烟是瘴毒。
第68章 混乱
万两金楼中的妖, 不比紫星阁与一梦州里的少。
若说一梦州里缱绻缠绵,风花雪月,那万两金楼便是纸醉金迷,豪掷千金。
一梦州与万两金楼相邻, 如若万两金楼内出现了瘴毒甚至让妖异变, 那瘴毒很有可能顺着万两金楼发散至一梦州。一梦州中的妖多为以色侍人,徒长外貌妖力低微, 却正因为妖力弱不可抵御瘴毒, 更容易被瘴毒侵蚀。
至于万两金楼……那本身便是个麻烦的场所。
万两金楼非一栋楼, 而是数栋楼相连, 里面各种赌博斗殴拥在了一起, 甚至在万两金楼的主楼之下有一个斗兽场, 专门供给权贵玩乐,押宝,看看到底哪一只妖能在厮杀中活到最后。
每个月的初一都是群斗, 斗兽场内会放入二十只妖, 随意下注。
平日里便是一对一的搏杀, 没有投降求饶,只有一方战死为止。
在万两金楼之下还有个地牢,由数十名御师看守, 那些御师中不乏当年从紫星阁里分出去的,便是为了控制住这些妖的妖性。死了的妖从旁的地方购买回来, 还有许多御师会让自己不听管教的契妖在万两金楼内走一趟, 若能活着出来便更好使用。
这些妖一旦入了万两金楼,尚未上场比试便会先磨去一半的良知与人性, 让他们重新蜕化成妖,激发他们的兽性与妖性, 更适合上斗兽的战场。
沈鹮只庆幸今日不是初一,不至于一次被瘴毒侵蚀几十只妖,可即便如此她也不能确保万两金楼的地牢里那些被困住的妖是否也已然中招。
今日比试的两只妖中,已经有一只毒蝎子被这蜈蚣咬死,眼下蜈蚣又吞噬了瘴毒不受控制,已然从斗兽场的禁锢中冲了出来,攀爬上了高楼,事态逐渐不可控了。
沈鹮看那蜈蚣卷起琉璃瓦,虫足推翻了高墙,万两金楼周围甚至还有许多前来观看比试下注的人尚未离开,尖叫声不断传来。
紫星阁的御师有不少立在高墙上,沈鹮一时分不清他们谁是谁,也没认出蓬莱殿的弟子到底在什么方位,她只能埋头朝万两金楼的方向冲去,脑海中回想着前几日上官清清对她说的话。
上官清清说,十年前隆京的祸乱,或许就是由瘴毒而起。
如若万两金楼内的瘴毒不可抑制,让其肆意扩散,说不定今日便会变成第二个十年前的冬至。
同样的大雪纷飞,同样的寒风刺骨,明明看上去很短的一条路,沈鹮却觉得自己跑得很慢、很慢,迟迟未能到达。
她踏过围墙,踏碎了数十张黑瓦,正要越过一梦州中的旖屏楼,从悬桥翻过去,眼前忽而闪过一道白影,直接将她拦下。
悬桥之下人群四散,在这里已经能看见紫星阁的弟子,连带着骑上羽族飞鸟的御灵卫。他们一个在空中指路,一个在地上护航,驱散人群,将一梦州中的人先疏散出去。
尖叫声纷乱四起,沈鹮看向站在对面的兔妖,紧急问道:“为何拦我?”
“你不能过去!”兔妖焦急地直跺脚,她难得化作人形,这小小的身躯用起来极为不便,但好在兔子跑得本身就快,还是让她及时追上了沈鹮:“你若过去了便麻烦了!”
“此话怎讲?”沈鹮眯起双眼盯着兔妖:“我一早就觉得你古怪,眼下却又来拦我,莫非你与这瘴毒有关?”
“胡说八道!老子与瘴毒不共戴天!”兔妖说着,见沈鹮朝她白了一眼又要继续往万两金楼那边去,她赶忙拦住了她:“你这丫头怎不听人劝?你不能去,你真的不能去!那边已经够乱了,你若再去,只怕会更乱!”
“我是去救人,去制止那只蜈蚣妖。”沈鹮被兔妖抱住了双腿,她险些摔了一跤,扶着悬桥围栏便问:“你给我一个不许我去的理由,不然我便用绳子把你捆起来吊在桥上,省得你来碍我的事!”
兔妖瞪大了双眼,气吼吼道:“你这丫头好没良心,我是在帮你!万两金楼内的瘴毒极多,但我瞧这架势朝廷似乎早已察觉,今日来一梦州与万两金楼的人还不如往日的一半,疏散起来也快。只要将他们都赶出去,再由蓬莱殿设阵封锁这两处,将那些妖困在一起慢慢控制,无需你去也能解决!”
“反倒是你现在去,若你见了有妖杀人,你救是不救?”兔妖问。
沈鹮立刻开口:“自然是救!”
“你当如何救人?放出你的契妖?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头上戴着的那个家伙的身份?”兔妖就差张嘴咬上沈鹮的腿:“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谁?那你不就完了吗?!”
沈鹮浑身一僵,她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向兔妖:“你到底是谁?”
这兔妖知道,她竟然知道!
兔妖啧了一声:“老子是谁你别管,反正老子不会害了你!”
远处的万两金楼又倒了一面墙,除却蜈蚣妖之外,瘴毒已然侵蚀了其他妖怪。有只箭猪撞翻了亭台跑了出来,一根根赤红的箭带着妖毒朝空中甩去,将悬飞在半空的两名御师刺了下来。
沈鹮见状,紧张得连呼吸都急了起来,她也顾不得管这兔妖到底是谁,她只对兔妖道:“关于你的身份,待我解决眼前琐事再来追问,若你想逃不如趁现在快些离开,否则等我回来你就跑不掉了!”
兔妖嗨呀一声,还要说什么,却见沈鹮顺手抓住了一朵雪花凝结成了一片薄薄的冰,直接将这块冰贴上了她的额头。符文贴面,瞬间在她额心闪烁出一道暗淡的光,她被定身了!
这小丫头,本事当真不小得很!
眼看着沈鹮朝万两金楼的方向跑去,兔妖咬牙切齿,心里想着她到底是等这片冰融化了之后逃跑离开隆京暂且隐藏身份,还是找个机会等这丫头不注意的时候,带她一起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