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银玥是魏千屿的亲姑姑。
东方银玥的母亲太上皇后本就是魏家嫡女,是魏千屿祖父的胞妹,他们俩可谓血浓于水,若不入朝堂,私下里东方银玥还要喊魏太师一声“舅舅”。
她要魏千屿去公主府,再正常不过。
以往东方银玥就查过魏千屿的功课,先生说他字写得丑,东方银玥却能发现他其他优点,偏说他画画得好看。
她以前对谁都很温柔,总笑弯了那双漂亮的狐狸眼,让人情不自禁地讨好她。但执政后的东方银玥笑起来让人心生畏惧,魏千屿已经不敢主动往她跟前凑了。
去公主府,郎擎没跟着。
魏千屿满脑子稀里糊涂的想法,几种思绪交杂在一起。
比方逐云问郎擎什么话了,比方上官清清在沈鹮的袖子里藏得如何?比方东方银玥叫他去公主府做什么?再比方……原来蓬莱殿的殿主白大人,真的是他姑姑府里的那只妖!
他方才还见白大人跟着姑姑一并入了马车,魏千屿分外混乱,他不知要如何面对白容,更不知要如何面对东方银玥。
“你跟来做什么?”东方银玥也觉得有些混乱。
中融眼处的异变她心中大约有数,只是既然逐云分人将沈鹮送回紫星阁,白容也不应当留下,更该跟着他们一起走了才是,这样才能对外说他是担心自己蓬莱殿的御师才跟着长公主入中融眼山脉的。
结果少年自顾自地爬上了马车,任凭东方银玥在他的心口踹了两脚也不动,恨不得就在脸上写下“面首”二字,竟还要跟着她再回公主府去。
白容道:“我回府取些东西。”
东方银玥蹙眉:“诓本宫?”
白容摇头,认真道:“我将昨日呈上的妖取回,那些妖虽有妖气封印,但毕竟还是活物,就怕有意外在公主府内苏醒,届时扰了殿下就不好了。”
昨日白容将炼化的妖与瘴毒一并交给东方银玥,如今那一大袋东西还在凝华殿内。
东方银玥道:“我让逐云给你送去。”
白容忽而笑起来:“也好,我就在蓬莱殿等着逐云。”
东方银玥:“……”
这般一来,谁人不知他白容是公主府的人了?
“滚!”东方银玥语塞又气恼地再踹了他一脚,眉头都皱紧了。
少年办事向来少有错漏,那些妖他在跟随出门时便可带上,必是他故意遗忘,再故意缠着她久一些的。
白容的确是故意的,他喜欢与东方银玥挤在狭小的空间里,就他们两个。
哪怕她踹他,他也觉得那一踹正中心窝,如挠痒痒般,是殿下在娇嗔。
第47章 星运
白容从凝华殿出来时, 便看见站在凝华殿外廊下抠手指头玩儿的魏千屿,他见白容出来,迅速抬眸看向对方一眼,眼神中情绪复杂。
魏千屿眼见着白容熟门熟路地离开, 凝华殿里的宫女在对方经过时都自觉低了头, 他还如何能不明白,沈鹮说得对, 蓬莱殿的殿主真就是他姑姑的房里人, 是只妖。
可为何, 白容看上去那么像人, 他身上甚至都没有妖气。
不待魏千屿细想, 东方银玥已经传他进去了。
魏千屿忽而想起中融眼处的变动, 他也知晓那地方一直为皇室守卫的灵地,因他手欠动了湖里的星河导致灵地不再有灵,即便是被东方银玥骂一顿打一顿, 魏千屿也觉得是应该的。
他低着头走进凝华殿, 东方银玥就坐在榻旁, 榻中央放着一方小桌,桌上摆着茶水,是味道微涩的雨山枫。殿内圆桌上还放了另一种茶水, 淡绿色飘着几片针尖似的叶与几朵桂花,茶底沉着一颗梅子, 清甜的香味盖过了雨山枫的味道, 魏千屿见状,心下一松。
“坐吧。”东方银玥开口:“不知你还是不是以前的口味。”
魏千屿挪着脚步走到了桌旁, 坐下后细细闻了闻那杯花果茶,杯旁还放着桃花糕, 粉红色的糕点莫名让他想起了一个人,上官清清好似就一直喜欢穿粉色的衣裳,这么多年也没改过。
“多谢姑姑。”魏千屿拿起糕点尝了一口,还是以前的味道。
公主府里的厨子是东方银玥从宫里带出来的,是魏千屿孩童时最喜欢的口味。
东方银玥道:“先前你归京来拜见本宫,当时朝中事多,本宫没顾上见你一面,如今倒好了些,朝天会结束,得以闲下来,便想与你说说话。”
魏千屿悄悄朝东方银玥看去一眼,他总觉得姑姑变了,变得让人琢磨不透,身上布满了位高者的威压,让人不敢靠近。
可现如今听她这一番话,看见她摆上桌子的花果茶与糕点,魏千屿又觉得东方银玥没变,岁月叫她成熟稳重了许多,但她依旧还是天穹国中最得宠得势,又聪慧过人的宣璃长公主。
“我听逐云大人说,我们在中融山中已经过了半个多月了。”魏千屿道:“这么算来,我父亲与母亲应当也快来隆京了。”
魏嵊身无官职,而魏太师也早告老还乡,但朝中的威望还在,魏家在数年前便离开隆京,举家搬回了蕴水。这次魏千屿趁着朝天会回京,他们家与上官家还有一纸婚书在,魏嵊与魏夫人此番来京,也无不妥。
“是吗?表兄嫂这番来京,可是要给你过生辰的?一晃眼,千屿也要弱冠了。”东方银玥端起茶盏饮了一口茶,轻声道:“我记得你与上官家的姑娘有婚约在身,寻常人家的男子于你这般年纪早成婚,孩子都有了,待弱冠一过,你可就是好事将成?”
“姑姑就别打趣我了。”魏千屿想起此事便烦闷:“我不想过弱冠,也不想成婚。”
“为何?”东方银玥有些惊讶地看向他:“你过去不总在本宫跟前说,你喜欢上官家的姑娘,还说人家脸蛋圆圆的,待有机会将她带入宫叫我也捏捏。”
魏千屿不再是过去的孩童,骤然被东方银玥提起这些往事,脸上有些挂不住,薄红之后又想起家里人对他的安排,不禁叹了口气:“我觉得不自由,所以不想听他们的话。”
他还是孩子气的。
东方银玥心想,不论魏千屿年纪如何,他为人单纯这一点倒是从来没变,只要三两句话一番交谈,他便能将心事随意与人诉说。
大约也是因为他的身边太久没有懂得照顾他情绪的人了,憋屈之下,他居然也没干出什么极度叛逆之事,没生出什么歪斜的坏心思,也是难得。
“婚约之事不谈,弱冠礼却是要好好办的,你是魏家的独苗,家中长辈器重你,看重你是好事。”东方银玥道:“届时姑姑再送你一份大礼,隆京里的人便不敢对你闲话。”
魏千屿抿嘴,兴致缺缺地喝着花果茶。
东方银玥沉吟片刻,又道:“本宫听逐云说,你在中融眼处看见了星海?”
郎擎知道的不多,他只将他所见告诉了逐云,不敢隐瞒,但沈鹮能猜到的事,东方银玥不会猜不到。
魏千屿一时愣怔,不知此话是否要告诉东方银玥。
照理来说,姑姑又不是外人。
东方银玥见他不答,便当他默认:“你可知中融眼为龙睛,眼中有机缘?”
魏千屿轻轻点了点头,东方银玥才道:“本宫知晓,你大约是遇见机缘了。白容与本宫说过,你对星宿深有了解,中融眼处的灵气消散,机缘加之你身,这既是好事,又是坏事。”
魏千屿心中还在疑惑,白容如何知晓他喜欢星图的?
但不等他想这些,东方银玥便道:“你接受中融眼中传承一事,切不可对外张扬,便是身边最亲近的人也不可告知,包括你的父母。”
魏千屿心中一怔,讷讷地问:“为何?”
如果只是不想被旁人针对,那告知父母又无碍,说不定从此以后魏嵊知晓他有一长处,日后对他能好些,不必步步紧逼着他,叫他喘不过气来。
东方银玥却说:“你可知星海传承,传承为何?”
魏千屿摇头。
“你所接受传承,至少于与中融眼相通的秘境中存在几百年了。星图推运,是曾经紫星阁盛极一时的法术,紫星阁的御师中,有一人可被选为星台国师,入梵宫夜观星象,推演国运。天穹国的运,在三百多年前起便是个未知数了,因为星图推运的结果不尽人意,推运的御师也疯癫自焚,参与其中的古家远离玉中天,从那之后星图推运便被视为不详邪术。”
与其说是邪术,更多人说那是诅咒。
三百多年前的六大氏族之一周家人,主系一脉皆被斩首,旁系子弟也为奴为婢。其中周家的家主与其夫人,连带着长子三人都像是发了疯,他们在通碑台前铺上了厚厚的炭火,踩在炭火上燃烧自己,希望能叫皇室重视推运结果。
据说周家家主的双眼,真的通过星象窥见了东方皇权覆灭的未来。
他说他看见了玄龙闹城,冰封半边隆京,他看见了至亲至信之人的背叛,看见了臣反君,子弑父,看见大火烧上梵宫顶,民不聊生。
那时的梵宫,还是周家家主每夜观星推运的去所。
他的一席话叫众人害怕,也曾为此战战兢兢,即便彼时的皇帝以他妖言惑众,诛其五族来平民心,可这像是诅咒一般的哀嚎,还是刻在了史官的心里,被他一一记录了下来。
三百多年过去,无人看见彼时周家家主的预言,便是十年前的隆京之祸,万妖反噬,也不见玄龙吐冰,君臣反目,有人说那是假的。
“这么看,那就是假的。”魏千屿听了这段故事,心中莫名有些慌。
东方银玥却定睛看向他的眼道:“但皇兄就死在了梵宫。”
三百多年前,观星推运之术被封,紫星阁大火烧毁了所有关于星运的书籍,便是有些氏族家中存在记录,也不可拿来学用。梵宫足有百年成为皇宫中的禁地,那皇城中最高的宫楼在经过百年沉寂后,终于被人翻新,所有人都以为一个百年过去了,预言之事皆为怪谈,再一个百年后,梵宫成了宫中盛大宴会场所。
但东方银玥一直都记得,十年前冬至,宫中举办小宴,小宴地点并不在梵宫,甚至距离那处颇远,可乾允帝还是去了梵宫。他带着他心爱的绫妃踏上了梵宫数百层台阶,上至观星台,他驱走了所有御师,迎着浩瀚星河与飘零的冬雪对绫妃诉说情爱,谁也不知那夜梵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守护皇帝的御师只记得乾允帝从观星台处坠落的画面。
高大年轻的男人,曾与弟弟妹妹把酒言欢,说自己将来必能成为一代明君,要为江山社稷洒去一身滚滚热血,可这样的男人,死在了一年中最冷的那一日。
他身上的热血浸透了厚厚的白雪,无人敢轻易动他,后来羽族叛变,万妖攻入皇城,心高气傲的年轻帝王就此被雪掩埋,直到东方银玥将他从雪地里挖出来。
天很冷,大雪纷飞,她并不淡定。
骤见自己尊敬的兄长青灰色的脸时,东方银玥也有一瞬的恍惚与崩溃,可她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因为她的身后已经没有人了。
乾允帝死了,明王失踪,但她还有亲人,她还有一个侄子,是她兄长留下的唯一血脉。
只要东方皇室还有人在,东方皇权便不会覆灭。
三百多年前的预言没有成真,可从梵宫坠落的乾允帝那张死不瞑目的脸,过去十年了,东方银玥依旧记得清晰。
“观星推运未必皆是虚假的,所谓预言也好,诅咒也罢,如今这些都是天穹国不可说的存在,本宫知道万事存在既有其道理,传承被你遇见,也未必是坏事。”东方银玥道。
魏千屿却腿软了。
这怎不算是坏事?这对他而言,就是天大的坏事。
若父亲知晓他接受了这样的传承,怕是会恨不得一刀劈死他,然后再抓紧与娘亲生个小的重新培养,也好过再于他这儿受气,说不定日后还要被他这接受诡术传承的儿子连累。
经东方银玥这么一提,魏千屿是万不敢再让旁人知晓自己接受传承之事,就连东方银玥先前说要给他送上的弱冠大礼他也不怎期待,更提不起说话的兴趣了。
后来东方银玥又问了他一些话,他都没放在心上,随意嗯了两声,许是东方银玥见他的确心情不好,便没留他食晚餐。
从公主府出来后,魏千屿看向即将落下的太阳,再朝皇宫的方向瞧去,最显眼的那栋高台便是梵宫,宫楼顶上的观星台的确是整个隆京最高的地方。
落日的光照在梵宫的琉璃瓦上,些微耀眼的金红色光芒晃了魏千屿的视线,即便天还没完全黑,月与星已然出来了。
回去紫星阁这一路,华灯逐上,魏千屿像是看不见未来道路的迷途羔羊,险些与人相撞。
“你这人怎么走路……魏,魏公子!”那人庆幸自己骂人的话并未脱口就来,便连忙给魏千屿赔不是,怪自己走路没长眼。
魏千屿也没放在心上,恍惚间开口:“郎擎,拦着点儿。”
说完后他才反应过来,郎擎没跟着他,上官清清也不在,所以那冲撞了他的人也没被一袭粉裙少女推倒,自然不用郎擎拦着谁了。
魏千屿抓了抓脸庞,抿嘴继续往回走,去紫星阁的路走至一半郎擎便来了。
“主子。”郎擎行礼。
魏千屿不想被人看出心事,深吸一口气故作轻松姿态,道:“咱们去鹤望楼吃酒吧?”
他在秘境里就想吃些好的了。
郎擎一怔,犹豫了会儿才开口:“主子,上官家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