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燕巷是长安城一条出了名的古旧大街, 自前朝建成后, 距今已有百年历史。整条街不过两座宅子, 一座是靖海侯府, 占了约莫三分之二的地界, 另一座便是一个废弃已久的老宅。
据闻那老宅曾是前朝某位将军的宅邸, 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被封禁了, 这么多年过去,无人理会,连离它仅有一墙之隔的靖海侯府都没有将它纳入麾下的打算, 就这么任它荒芜着。
沁瑶每回路过这座废旧老宅时,心里都会产生一种怪异的感觉,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但她身上的罗盘没有指示, 打开天眼也看不出任何异像,便只好当作自己太过草木皆兵, 未再往深处想。
眼下她好不容易躲过靖海侯府的层层设防, 刚跳上这座老宅的墙垛, 便见双燕巷的尽头远远走来一个纤细的身影。
沁瑶一滞, 飞快地四下一望, 正好墙旁立着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树,她便忙蹲下身子, 将自己隐藏在树影下。
来人显见得是个女子,步伐细碎, 身量苗条, 披一件灰扑扑的斗篷,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沁瑶透过树枝张望了半晌,忽然觉得女子的步态有些眼熟。
那女子一路走到废旧的老宅大门前,左右张望一番,忽然摘下斗篷帽子,便要推门而入。
今夜皓月当空,一切本该隐没于黑暗中的事物都被这如洗的月光照得纤毫毕现,这女子的面容暴露在月光下,沁瑶身子陡然一晃,险些没从墙垛上跌下去:竟是冯初月!
几乎是同时,沁瑶胸前的罗盘指针忽然咔嚓一声,缓缓转动起来。
冯初月似乎有些惴惴不安,虽吱呀一声推开了大门,却仍立在门前,犹豫着不敢进去,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刚要提裙迈步,身后忽悄无声息伸过来一只胳膊,趁她发出骇人的尖叫声之前,紧紧捂住了她的嘴。
冯初月险些没吓得魂飞天外,白着脸正要奋力挣扎,那人却压低嗓音在她耳旁道:“别喊,是我!”
冯初月听着这声音耳熟,动作一滞,炸着胆子战战巍巍往后一看,猛的怔住:“阿瑶?”由于嘴仍被沁瑶捂住,这两个字发得浑沌又含糊。
沁瑶见冯初月认出她来了,便冷冷地将手从冯初月嘴上拿下来。
冯初月惊讶莫名地看着沁瑶道:“你怎么会在这?”
沁瑶瞥她一眼,并不答话,从怀中掏出罗盘一看,见指针已然有愈动愈快的趋势,面色微微一变,惊疑不定地抬头往巷尾深处看去。
冯初月不知就里,还要开口说话,沁瑶却仿佛如临大敌,一把拽着冯初月,飞快地闪进眼前那座废弃老宅。
进了大门,门内却是一个荒草丛生的花园,一应宅邸布置皆无。
两人皆是一怔,万没想到这宅子竟荒芜至斯。
沁瑶迅速回身掩上门,顾不得细细察看周遭景象,拉着冯初月便快步地往宅子深处走。
冯初月本就做贼心虚,见此情景,心中愈发疑惑,小声问沁瑶:“咱们这是要去哪?”
沁瑶没理会她。
冯初月脸上登时浮现一层羞窘之色,跟在沁瑶身后亦步亦趋,嘴唇翕动,似乎想要解释什么。
两人走了许久,绕来绕去,却始终没找到通往内宅的入口,一径在园子里打转。
沁瑶暗暗发急,抬头看一眼四周院墙,正思忖着要不要索性越墙而走,身后的大门却在此时吱呀一声,缓缓打开了。
冯初月心通通一跳,就要往后看,沁瑶却神色一凛,不等她转身,重又捂住她的嘴,两人飞快地藏到了身侧的一株古树之后。
这树树干粗壮,能环抱两人有余,沁瑶和冯初月藏于其后,外面的人若不仔细查看,很难发现她二人的行迹。
冯初月人虽到了树后,眼睛却仍不住地从树后往门口瞟。待看清来人后,脸色先是一红,随后犹犹豫豫地看一眼沁瑶,到底没敢从树后走出来。
沁瑶见她仍不知死活,肚子里的火蹭蹭直冒,恶狠狠地瞪她一眼,二话不说点了她的哑穴。等冯初月彻底老实了下来,这才敛声屏息看向刚进宅子的那个人。
恰好那人从台阶上拾阶而下,缓缓走到了院中。
尽管早已有所准备,沁瑶看清来人时,脑中仍不免空了一瞬。就见那人剑眉星眸,身姿如松柏般修长笔直,立于银白月光下,直如谪仙般俊美迫人。
秦侯爷。
沁瑶面色一沉,竟真的是他。冯初月则满脸惊疑地望着沁瑶,不明白为什么好端端地竟不能张口说话了,急得抓耳挠腮,扯了沁瑶的袖子瞪圆双眼,做无声的抗议。
沁瑶怀中的罗盘指针此时已转动得几乎要破裳而出,见冯初月这般作态,沁瑶冷冷地垂下眸子,将食指放入口中咬破,又在冯初月诧异的目光中将指血抹于她额上,嘴中无声念咒,帮她启开天眼。
冯初月很是莫名,见沁瑶示意她往外看,只得压住满腔疑惑,将视线重新投向院中的秦侯爷。
这一看,却骇得她寒毛直竖,亏得被沁瑶点了哑穴,这才没失声尖叫出来。
就见秦侯爷身后趴着一个女子,那女子长发半掩着面,形容苍白,下巴尖细,眸光里半点人气都无,但脸型轮廓显见得十分秀丽。
秦侯爷任由那女鬼伸出一双枯枝般的细瘦胳膊环住他的肩膀,两人头挨着头,脸颊贴着脸颊,看上去竟如互有爱意的眷侣,再亲昵不过。
冯初月背上冷汗层层叠叠,转眼便湿透了衣裳。
她直到这时才领悟沁瑶方才一系列举动的深意,恐惧地吞了口唾沫,六神无主地看向沁瑶,无声道:“怎么办?”
沁瑶一眼便已认出秦征身上那女子正是前些日子夜闯瞿府的那个女鬼,知道她灵力远远大于寻常凶煞,需得打起精神应对,但她今夜出来时早已做足了准备,只要不再像上回那般轻敌,总归不至于吃亏。
难对付的是秦侯爷……
她早前便听母亲说过,秦征武艺过人,年轻时征战沙场常能一人剿杀敌匪三百,出了名的骁勇善战,以她一人之力,根本没有把握能在他手下全身而退。
更何况此刻身边还拖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冯初月。
她脑中飞转,暗思脱身之策。
冯初月见沁瑶兀自低着头思量,全不像拿得出对策的模样,恐惧中不免又添一丝惊惶,惴惴不安地怔了片刻,重新偷眼看向秦征。
她对秦征此时哪里还有半点绮念,满脑子全是懊恼,暗悔自己轻信于人,险些丢了性命,忽见秦征缓缓绕着庭院找寻了一圈,似有离去之意,面上一喜,忙悄悄拉拉沁瑶衣袖。
沁瑶抬头一看,便见秦征微微侧头对他肩上女鬼说了句什么,略站了片刻,转身便往门外去了。
沁瑶和冯初月又在树后猫了半晌,见宅子门口一片死寂,秦征显然没有去而复返的迹象。
沁瑶顾不得思量秦征是真的走了,还是故弄玄虚,忙运足真气,拽着冯初月便跃上树梢,又从树梢一路纵到墙垛,飞快地跃出老宅。
走的时候,由于太过紧张,两人谁也注意到它们藏身的那株古树下突然发出咔嚓一声,有什么东西正缓缓地破土而出。
怀中的罗盘仍在飞速转动,秦征和那女鬼显然还没有走远,沁瑶只求能够顺利带冯初月跑出双燕巷,好施放烟火向阿寒和师父求救。
她已经没功夫追究冯初月为什么会成为秦征的下一个目标,她只知道“返阳”术有严苛的时间限制,必须在短时间之内集齐五官,以便布阵做法。
秦征时间有限,断没有轻易放过冯初月的道理,多半还会去而复返。
冯初月也不知是求生心切,还是吓破了胆,行动比方才利索了许多,一直默不作声地紧跟在沁瑶身后。
沁瑶跑了一会,眼看要跑出双燕巷了,心中微定,收住脚步,从怀中迅速掏出烟火棒,便要放施救信号。
刚划亮火折子,身后忽吹来一阵阴风,将她手上火苗吹灭。
沁瑶身子一僵,心中忽生出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
她暗暗将火折放下,静立片刻,忽猛地摘下脖子上的噬魂铃,向后看去。
就见方才那趴在秦征肩上的女鬼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自己身后,正目光森森望着她,而原本该在她身后的冯初月却已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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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嵘和魏波只恨马跑得不够快,一路飞驰到宫门口,急令人给蔺效送信。
待蔺效出来,常嵘便将今夜之事一五一十地向蔺效说了,力求不遗漏每一处细节。
“到了双燕巷,我和魏波看得真切,瞿小姐本来好好地在屋檐上走着,谁知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我们以为自己看岔了,左近找了一圈,都没找到瞿小姐。本来按照瞿小姐的身手,我和魏波不至于担心她出意外,但前些日子那个出现在瞿府的女鬼实在太骇人,这几日瞿小姐的举动又非同寻常,我们这才怕她遭遇了什么不测。”
蔺效冷静地听常嵘汇报完,接过常嵘递过来的缰绳,迅速翻身上马,问:“她今晚一个人?她师父和师兄没在身边吗?”
常嵘和魏波也忙跟着上了马,道:“前几日每次瞿小姐出来巡夜,她师兄都会陪着她,独独今夜只有她一个人。”
蔺效提缰绳的动作一顿,神色陡然变得难看起来,吩咐魏波道:“速派人去青云观找清虚子。”
魏波领命去了。
蔺效刚要策马,忽想起什么,又转头看向常嵘道:“可去瞿府找过没有?阿瑶会不会已经回府了。”
常嵘摇头:“早已去瞿府找过,瞿小姐并不在府中。”
蔺效再不犹豫:“召集王府所有护卫,速来双燕巷,听我安排。”
常嵘微怔,见蔺效已经箭一般策马往前去了,忙应了是,掉转马头,飞奔赶往澜王府。
夜那样静,静得蔺效几乎能听到自己沉沉的心跳,他想起前几日在润玉斋外,沁瑶曾与她说起平康坊的命案,她怀疑几桩案子另有曲折,甚至认为幕后之人是某个长安权贵,他只恨自己当时漫不经心,并未将她的推论真正放在心上,到如今,她下落不明,他却连对去何处寻她都毫无头绪。
其实早在沁瑶第一次找他查平康坊歌女的案子开始,他就不该一味抱着敷衍的态度,她是好奇也好,揪凶也罢,他便陪着她一起查案又何妨?若他能早些介入此案,早些为她提供庇力,事情也许不至于发展到这步田地。
想到此处,他悔得胸口都隐隐作痛,她那样坦荡无畏,轻易不肯言弃,一旦查到凶手,必定会顺藤摸瓜往下查,而若她真因此出了什么差错,他这一生恐怕都将追悔莫及,不得安宁了。
一路疾驰到了双燕巷,宽阔的街道月光朗朗,全无人迹。
蔺效提缰勒马,目光沉沉地看向巷弄两旁,这巷子只有两座宅邸,一所百年老宅,人迹罕至,荒废已久。另一所便是靖海侯府。
身后传来一沓错落有致的脚步声,常嵘领了一众澜王府护卫赶到了,“世子,该如何部署?”
蔺效不答话,只顾缓缓纵着马,四处察看痕迹。行至巷口右边院墙下时,忽目光一凝,翻身下马,蹲下身子捡了一样东西在手。
常嵘在后探身一看,见是燃了半截的火折子。
“点火过来。”蔺效未回头,吩咐常嵘。
常嵘应了,火光一近,蔺效看清火折子未燃透的底部隐隐约约印着三个字:青云观。
蔺效缓缓起身,顺着火折子掉落的那处墙脚往上看,便见丹楹刻桷,雕梁画栋,巍峨一座华宅。
他眯了眯眼,寒声道:“靖海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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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嵘敲了许久门,靖海侯府才有下人来应门。
见了门口情形,那中年管事明显一滞,忙迎上前道:“不知诸位郎君深夜到府有何见教?”他偷眼打量一圈,只觉得领头那位周身贵气的年轻公子看着好不眼熟,恍惚是澜王府的世子爷。
常嵘拿出腰牌道:“我等奉命捉拿要犯,方才追至你府外时,见犯人潜入了你们靖海侯府,故而不得不前来叨扰。烦请速速开门,好让我等进府拿人。”
管事听了这话,惊讶得张大嘴道:“贼人?咱们府里进了贼人?”
他话音未落,门后忽然出现一个身材瘦削的男子,目光森冷,一扫蔺效等人道:“诸位郎君,咱们府中的防护虽比不得皇宫禁内那般严密,但也昼夜都有护卫巡防,未敢有丝毫懈怠。方才并未发现贼人入内的迹象,你们会不会是看错了。”
常嵘冷笑:“今夜之事断无商量的余地,休再多言,速速入内禀告侯爷,莫要耽误我等捉拿朝廷要犯。”
那护卫头领目光微闪,挂上个寡淡的笑容道:“不巧得很,侯爷此刻不在府中,走前曾经吩咐,为免惊扰小姐歇息,晚间不得放任何外人入内,你们若要进府搜查,我须得去请示侯爷,等他回话再做计较,眼下却是万万不能放诸位进来的。”
听了这话,始终一言不发的蔺效忽然翻身下马,拾阶走到门前,手搭在腰间宝剑上,面无表情道:“如果我非进去不可呢?”
他话音刚落,身后一众澜王府护卫忽然齐刷刷拔刀出鞘,蓄势待发地看向那名护卫头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