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堂睁着眼睛,毛绒下巴搭在井宿先生胸前,圆溜溜的狐目凝望着他,俨然一只生病的小狗,不会叫痛,比平常更加沉默乖顺,这时候它便不眨眼了,因为必须记住主人的样貌,以便有缘再见。
然后就那么睁着眼睛再也不动,不再温热,不再柔软,一条狐尾从根部脱落,掉在井宿先生衣衫下摆中。
井先生抚摸它的头和背,拢顺被血浆玷污的绒毛,整理了好些时候,小狐狸才漂亮了些。
“极地冰海孕育出的也不全是强者,何必为难自己。”井宿低下头,符咒耳坠摇曳,“天命九逃,给你一百条命也是不够。罢了。”
*
漩涡门另一面,谁都不知道连通到什么地方,实际上,几人一进入门里,就直接一脚踏空,头朝下向无底深渊栽进去。
林圭展开火焰龙翼俯冲滑翔,抓住匿兰的手,两人一起向下跌跌撞撞坠了十几米,林圭才重新掌握平衡,双手提着匿兰的手慢慢向下降落。
“兰姐,你减减肥吧……你起码一百二十斤……”林圭咬着牙扇动龙翼。
“肌肉好吧,我这双腿是用来拧人脑袋的,不是为拍照好看的。”匿兰欣然让他拉着下落,分出一只手悠闲看手机,“你多少斤啊?”
“一百五,但我一米八四啊。”
“你是喇叭花秧子吗这么细,多吃点,怪不得拎不动。”
平稳落地后,眼前一片昏暗,匿兰向前走了一步,不慎踩到一只易拉罐,内容物从拉环开口出挤了出来,溅了林圭一鞋水,然后迅速蒸发了。
匿兰打开手机闪光灯照明,另一只手捂住了鼻子:“怎么这么臭啊。”
光线只够照亮一个扇形的范围,光照处堆着一辆生锈的老式自行车,轮毂完全变形,锈蚀得很严重,自行车下压着各色垃圾袋、也有许多肮脏的饭盒。
匿兰把手机向上照,高耸入云的一座垃圾山映入眼帘。她向后退,又踩到了背后的垃圾袋,鞋跟勾破袋子,里面淌出一股腥臭的馊水。
“垃圾场?”匿兰小心翼翼在垃圾山之间仅留的过道之间向前走,“巨型垃圾场,第一次见这么多垃圾。”
林圭紧跟着她,又不敢跟太近:“姐姐,小心点,你别踩屎上。”怕再溅自己一身。
“你才是,别烧着了垃圾。”匿兰在前面边走边叫郁岸的名字,绕着垃圾山走了许久才听见一声回应。
手机的强光打过去,郁岸蹲在垃圾山里倒扣着的一个湿漉漉的沙发上,拿一个变形的衣服架在翻垃圾,昭然站在下面,随时准备垃圾被他挖塌的时候接住他。
“干嘛呢?”匿兰喊了一声。
郁岸扬起脸,抬手遮住刺眼的强光:“捡垃圾,做个指南针。我们绕了好几圈,根本分不清方向,绕来绕去又回到原处,垃圾山鬼打墙。”
“我平时方向感很好。”昭然拢了拢头发。
林圭也一起爬上去跟着挖:“你想要什么?一起找。”
“磁铁。”
两人终于捡到一个带磁扣的女士皮包,郁岸把捡来的别针在磁扣上快速摩擦。
匿兰不想一起翻垃圾,脚尖勾来一个三条腿的玩具板凳,坐下叹了口气。
昭然偏头问她:“你好像一直都没什么兴致。”
“世界要毁灭了吗?好像和我没什么关系。”匿兰托着下巴,两根手指捏着手机转圈,“我只想要午夜商人带来的那件实体投影仪,要六十五冥币。那对我很重要,意味着js可以像您一样活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很想触摸到真实的他们,不想再让指尖穿过影像,只摸到一块坚硬的屏幕。”
昭然点点头:“我理解。”
“冥币对我没什么用,我会来只是因为斜塔主人维护着一种绝对秩序,新世界任何家族都认可尊重他。他的请求谁都无法拒绝。我多少听过,斜塔主人是新旧世界的守门者,在他把控下,新旧世界虽然相互贯通,却不会过多搅乱对方的世界。”
“噢?你们在说什么啊?”林圭从垃圾山半山腰一个大跳落地,像只着火的蛤蟆横跳过昭然和匿兰面前,张大嘴摊手疑惑,“我们在拯救世界不是吗?这件事本身还不够振奋人心吗?”
郁岸抬起眼皮,和匿兰一起向林圭投以鄙夷的目光。
“他就这样。”匿兰拿出积攒成摞的拍立得相片,“林圭的照片上写的一句话是,‘无私的献祭之火’。”
郁岸低下头继续忙活手里的活计,懒声道:“我十四岁那年的生日愿望就是把你这种设定的人都杀了。”
“……”只有昭然用手腕搓了一把林圭的头发。
郁岸的简易指南针做好了,他把磁铁摩擦过的针横插进纸片,平放到废纸杯中的水里,趴在地上观察。
扎有磁针的纸片在水中转了两圈,在一个确定的方向停了下来。
“走吧,往一个固定的方向走,应该不会鬼打墙了。”郁岸把简易指南针托在掌心里,捡起绅士手杖,带着其余人向前走去,嘴里还在嘟囔,“我们在新世界还是在人类世界?走出垃圾场就能看见黄金矿区的入口吗?”
他们向前走了很久都没回到原处,这方法很奏效。
匿兰走在最后面,抬脚摘下不慎黏在鞋跟上的垃圾,拿手机强光一照,竟发现自己鞋底金灿灿的,另一只鞋底也是,仿佛踩过金箔纸。
“什么东西?”匿兰蹲低身子观察地面,地面洁白光滑,被手机光照到后,反射星星点点的亮光。
匿兰伸出食指,在略显油腻的地板上反复蹭几下,指腹竟也粘了一层黄澄澄的金属色。
“我说,该不会就是黄金?”
第190章 游走的矿洞
几人听见匿兰的声音纷纷回头,郁岸小心地把简易指南针放在地上,学着小兰的样子蹲下身抚摸地面。
地板非常光滑,雪白、油润,并装饰以淡淡的血丝状纹路,走了这么久也没看见瓷砖之间的接缝,一定价值不菲,却全用来堆积无穷无尽的垃圾。
郁岸用食指来回摩擦地面,果然指纹粘了一层金灿灿的粉末,捻一捻,和人类世界的金箔没什么两样,嗅起来有股腥味。
其实整个垃圾场都弥漫着刺鼻的腥臭味,消化不良的食物在肠胃中变质的气味。
郁岸趴在地上寻找金箔最厚的地方,答案是越接近垃圾堆,这些黄金堆积越厚。
他用绅士手杖扒拉开压在最底下的破铜烂铁和塑料袋们,它们竟早已与这黏腻的地面粘连在一起,用手杖底端敲打才能将其撬动。
而垃圾与地面相接的横截面,有一部分变成了坚硬的黄金。
“发、又发财了?”林圭欣喜蹲下,双手在垃圾中拢了拢,把黄金碎屑都攒到手里,一股炽热龙火从掌心腾起,超高温的龙之火焰将这些碎渣融化,彻底熔铸成一块圆润的金块,被他吹凉降温,放到后槽牙间咬了咬,用土法子辨别真伪。
斜塔主人的指引准确无误,这一望无际的垃圾场,就是委托书中所写的“黄金矿区”。
“我没文化你们可别骗我,黄金真是这么产生的吗。”林圭将信将疑收集了许多块,揣进随身背着的运动斜挎包里,世界要拯救,钱也要赚,毕竟自家养的异宠太烧钱。
“当然不是了。我只听说过淘金者在沙中筛金,从金沙中熔炼黄金。”匿兰说,“或者用化学制剂溶解出来,电解出黄金。”
“门在哪儿?”郁岸站起来,用询问的眼神看向昭然,“你感到什么地方不稳定吗?”
昭然摇头:“我感知不到任何东西。”
很快,郁岸觉察出不对劲,他向自己平放在地面上的简易指南针里瞥了一眼,漂浮在废纸杯水面上的针和纸片,一开始指向前后,这会子居然慢悠悠转到左右方向去了。
郁岸疑惑不已,蹲到指南针边静静观察:“刚刚没有人动它吧。”
另外几人都站得远远的,黑蛇小鬼一直卷在绅士手杖上睡觉。
昭然不太懂这件装备的原理,不免质疑:“真的灵吗?你的占卜。”
“不,指南针平白无故向右转了,说明什么?”
林圭:“说明你做的东西不准呗。”
匿兰黑色的指甲卷着长发,轻声猜测:“说明我们向左拐了。但我们一直在向前走。”混迹赌场二十年,这点儿逆向思维还是有的。
“所以我猜垃圾场在动。”郁岸闭上眼睛想象,“如果我们现在坐在一辆垃圾车里,车向左拐了,指南针就会向右转。”
“你们还记得斜塔主人说过的话吗。”郁岸凭借回忆细品了一下之前交谈的内容,“他说,布条一旦被剪开一个口,就会很容易被撕开。如果蔷薇辉母这扇门是就是剪开的口,就意味着这道门两侧会越裂越大,向相邻的两扇门撕过去。”
“所以大量人类混入新世界,是从裂缝里偷渡过去的?可是卫星从没观测到过,内部也没听说消息。”
郁岸神色凝重:“一定有什么地方裂开了。在最隐蔽的地方。”
“海里。”在众人陷入沉默后,昭然给出了一个最合理的答案,“海底。”
“这里是海底矿区?”匿兰抽抽鼻子,臭气熏天的垃圾场中一直弥漫着海水腥咸的气味,从金属垃圾生锈的程度判断,它们应该是从海水里被打捞出来的。
“来时那狐狸扔来一个包裹,你们谁拿了?”郁岸环视左右,林圭从运动斜挎包里掏出墨绿色的绸缎包裹,“在这儿呢。”
层层拆开包裹,精致的木盒中放了三枚普通胶囊大小的压缩金属物件,像三颗黑色的子弹。
“【抗高压临时氧气】。”郁岸凝神阅读道具说明,“使用方法:推入鼻腔内。使用时间:1小时。是斜塔的特殊货品。”
除此之外,还有一枚用血字黄符包裹着的老式黄铜锁,锁身阴刻咒文,字形和白狐身上的红咒差不多,黄铜锁拿在手心里沉甸甸的,散发着开过光的神圣气息。
“【咒锁】,用于加固未开启的门。”
交谈之间,四人突然感到重心不稳,踉跄好几步,重重向同一个方向摔倒。
郁岸把斜塔主人给的装备紧紧抱在怀里,整个人滚了出去,昭然伸手拉住他,郁岸便狠狠撞在他胸膛上,怪物的身体过于坚韧,撞得他头昏脑胀,昭然竟没向后倒下,只退了半步就恢复了平衡。
他们还没明白这突如其来的惯性是怎么回事,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那堆积到天花板上的垃圾发出震撼的响声,向他们摔倒的同一方向轰然坍塌,郁岸仰头只见一片黑云盖顶。
垃圾倾砸而下,郁岸早已变成一群鬼魅蝙蝠从缝隙中脱逃。
大量垃圾移位,露出了被压在下方的黄金,东一块儿西一块,毫无规则紧紧黏附在地板上,简直像黏在人耳洞里的分泌物。
郁岸嘴唇嚅动:“车停了。”
急刹车时人们摔倒的方向就是车辆行驶的方向,郁岸指向前方:“去那边!”
堆积如山的废铜烂铁和塑料朽木向前倾塌,犹如多米诺骨牌一座撞烂一座,四人在满天凋零的垃圾之中灵活穿梭,身后追逐着腐臭的浪潮。
这一次方向果然没错,他们一路跑到垃圾场的尽头,出口在尽头处的墙壁中央,是一道由淡粉色薄膜封死的圆拱形洞口。
郁岸先摸到那张冰冷湿润的薄膜,用手机闪光灯照明,发现薄膜表面和地板一样,都带有血丝状的花纹,很有弹性。
“是个卷帘门?”郁岸一直摸到薄膜最下方,找到了薄膜与地面相接的位置,这里有开口,他趴到地上,半掀起卷帘门钻了出去。
其余人即刻跟上。
他们相继爬进缝隙,进入了一个黑暗的小空间内,这里没有任何垃圾,但弥漫着一股腥咸的气味。
摸索着向前行走十几步后,又一道薄膜挡住了他们的去路,郁岸拍了拍那坚韧的薄膜,耳朵贴在黏腻的表面聆听,但薄膜太厚了,什么都听不到。
但这一次,郁岸没找到能揭开的缝隙,也没找到能打开闸门的按钮,索性掏出破甲锥,试试暴力破门。
他反握锋利匕首,手臂高高举起,向薄膜刺下,然而手臂抡到空中,竟被一只大手握住。
郁岸仰起头,与昭然严肃的目光对视。
“我好像,知道这是哪儿了。”昭然的嗓音竟多了几分急促,他从郁岸怀中的盒子里掏出两枚氧气胶囊,迅速抛给匿兰和林圭,“快,戴——”
唰!
薄膜在郁岸注视下向上收起,速度快得不容眨眼,顷刻间汹涌的海水涌入他们所在的小空间,谁都想不到,区区一层薄膜挡住的竟是瀚蓝的海洋。
强悍的水压将他们冲得人仰马翻,这小小块排水舱迅速被蔚蓝海水填满,被激烈的水流瞬间浸透的同时,郁岸感到耳朵被水堵住,什么都听不到,也什么都看不见了,身体被漩涡带动,控制不住陷进去一起旋转。
他胡乱扑腾的手终于握住了救命的稻草,昭然拉住他,将人拽进怀里,手臂向下拨了一下水,长腿轻轻交替游动,便带着郁岸脱离漩涡,向上方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