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走廊里传来一阵高跟鞋的声响,节奏很熟悉,又听到一个很熟悉的笑声,接着有人敲门。
“卢处长,你好你好。”
“唉哟,陈秘书,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卢志轩满脸笑容地迎到门口,弓着腰握着陈眉嘉的手嘘寒问暖,然后请陈眉嘉落座,泡完茶,觉得张金生杵着碍眼,就叫他门口站着去。
寒暄了两句,不待陈眉嘉问,卢志轩主动说道:“搞出这么大的事,我们也没办法,昨天院长办公会上,李院长专门提到了这件事,说我们学院出了个名人,带领三十多弟兄攻打派出所去了,还问朱副院长战况如何,有没有攻下来,要不要院里提供支援,朱副院长说他羞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陈眉嘉望了眼杵在门口的张金生,目光复杂而有深意。
卢副处长把一份派出所传来的调查意见交给陈眉嘉,喝了几口茶,然后问:“像不像一部大片,曲折离奇,悬念重重。”又问张金生:“你怎么知道黄磊是受人指使,对了,他是不是你派到那边的卧底,目的就是搞垮对手。好吧,算我想多了。”
张金生很想说:“您还真是想多了,我张金生做事光明磊落,是那种用阴谋诡计算计人的小人吗?”
陈眉嘉笑笑说:“事情已经查清了,黄磊和李小山都亲口承认了,这件事能就这么算了吗?”卢副处长说:“这得看调查组怎么认定,看办公会怎么决策,我们保卫处只是协助学生处调查此事,我们人微言轻。”又冲着张金生喊:“那个青藤社的老大,卢哥请你帮个忙呗,以后搞大规模军事行动之前能不能先知会卢哥一声啊,这一惊一乍的,卢哥心脏不好,真的吃不消啊。”
陈眉嘉被他逗乐了,捂着嘴咯咯地笑个不停。
从卢志轩办公室出来,陈眉嘉面带温和的笑容,跟走廊里遇到的熟人一一打着招呼,昂首挺胸,踩的高跟鞋蹬蹬直响。张金生则耷拉着脑袋跟在后面,像个做错事被老师揪住的小学生。
一直到出了办公楼,陈眉嘉才放缓脚步,张金生趁机追上前,点头哈腰道:“谢谢老师又救我一次。”陈眉嘉举目望天,紧咬着嘴唇,好半天才发出一声苦笑,微微叹了口气,目光复杂地望着张金生,说:“我真是看不透你呀。”张金生说:“老师你别这样,我在你面前永远都是小学生。”陈眉嘉道:“嗯,小学生,你真是好能干的小学生。”张金生看了一下手表,讨好地说:“我请老师吃个饭吧。”陈眉嘉说:“你还有心事吃饭,你不知道李处长最喜欢在吃饭的时候办公?我还是帮你说说情吧。”
张金生赶紧让开道儿,再三鞠躬道谢。
两天后,朱副院长专门主持会议听取了调查组的报告,报告认定:青藤社在组织学生勤工俭学过程中并没有存在重大失误,其组建手续合乎规定,组织得力,起到了一定的实践效果,在学生中产生了积极影响,决定撤销此前作出的禁止活动决定。鉴于刘润事后主动承认错误,并有积极改正的实际行动,免于处分。给予黄磊记大过处分,由本系和学生处进行挽救帮扶。张金生带头组织学生去派出所表达意见,行为失当,造成了不良影响,但鉴于该生事后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并积极改正,又帮助同学的举动,确有悔过行为,决定给予口头警告一次,由所在系和学生处追踪观察。
会上,校团委也宣布了对相关人等的纪律处分决定。
朱副院长最后总结道:“实话实说,我很震惊,这么丁点大的一件小事里面竟然隐藏了这么一个大阴谋,一个小学没毕业的泼皮无赖把派出所当成了棋子,走了一步好棋,把我们都拖入了被动。在座各位听了有何感想啊?”
众人在一片苦笑中摇头。
朱副院长又说:“好在咱们南院也是人才济济嘛,不用老师科长处长们出面,一个青藤社的小老大就把这精心布设的局给破了,取得了辉煌的全胜,这是学生的胜利,也是全体老师、全体行政人员的胜利嘛,连我都跟着沾了光。我看应该给那个叫张金生的发个大奖状,上面写上‘南院卫士’或者‘南院之光’四个大字,表彰他为咱们南院争了光嘛。”
与会的主任、处长、科长们都有节制地笑着,坐在一角负责会议记录的陈眉嘉强忍着笑意,但最后还是笑出了声来。
散会之后,朱副院长把陈眉嘉留下,陈眉嘉是院办秘书,直接服务的就是朱副院长。人都走完了,陈眉嘉向朱副院长说:“谢谢您朱叔叔,给您添麻烦了。”
朱副院长笑着摆摆手:“谢就不必了,谁让你摊上这个不省心的家伙呢。”说完又道:“我也是有负重托,当初就不该心软同意你去做什么辅导员,惹一身麻烦。要不,你年后就回院办专职搞行政工作,现在的学生哪还像以前,思想活跃,多难管理啊。”
陈眉嘉笑道:“谢谢朱叔叔关心,其实我觉得跟学生在一起挺有意思的,他们思想活跃爱捣乱,但本质是好的,也处在不断的变化中。就说这个张金生,他从农村出来,在城里打工半年,勤工俭学,然后考上了大学,他想帮助更多的同学勤工俭学,实现自己的梦想,我觉得他这个想法很好呀。”
朱副院长打断她的话:“这个张金生我见过,实话实话,我有些不看好他,年纪轻轻,太世故了,那双眼,哪像一个十九岁的年轻人,分明是半世沧桑的中年人嘛。眉眉你大不了他几岁,跟他交往可要把握好分寸呀。”
陈眉嘉羞的满脸通红,跺脚娇嗔:“朱叔叔,你说什么呢。哎呀,都被你气糊涂了。”
朱副院长和蔼地笑道:“在我这气糊涂了不要紧,要紧的是在那小子面前别犯糊涂。”
陈眉嘉小嘴一嘟,扭头就走,再不理睬笑呵呵的朱副院长。
……
自买通黄磊算计张金生的事被拆穿后,老山超市就算是臭了大街了,张金生适时补刀,“便利99”推出百日优惠活动,堂而皇之地跟李小山打起了价格战,其余两家超市也落井下石加入进来。
李小山挨了当头一棒,有些蒙圈。
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想彻底搞垮他也非一朝一夕之功。
张金生有仇必报,有恩也绝不会忘。
上次被带进派出所,老曹托了北城银山机械厂的谢峰出面关照,张金生一直想登门道谢,但约了几次,谢峰都推脱不见。
后来听说谢峰和朋友在南城春风街开了一间龙虾店,张金生便约上青藤社全体成员和上次帮忙的所有弟兄,浩浩荡荡地杀了过去。
开门做生意,人家过来捧场,谢峰当然不好说什么,安顿了来客后又请张金生到他设在三楼阁楼的办公室坐坐,办公室只有十来个平方,摆着一张半新不旧的老板桌,门口放着一张三联黑沙发和一个玻璃茶几,整间屋子只有一个巴掌大的窗户,白天黑夜都得点灯,里面烟雾缭绕,有点拍黑帮片的既视感。
张金生进门时,沙发上坐着两个人,都是年华已逝的老鲜肉,两个人的打扮都很时尚,一个剃光头,脖子上带金链子,一个青皮头,脖子上有纹绣,目光都似野狼一般犀利,青皮头的眼睛里还透着一点淫邪。
两个人百无聊赖地靠在沙发上正吞云吐雾,见到张金生,就是一阵死瞅。
谢峰请张金生坐在他办公桌对面的沙发椅上,从桌上的铁盒子里抽出一支雪茄,张金生没要,而是拿起了桌上的香烟抽。
一个身姿窈窕女服务员进来给张金生送了一杯茶。
她退出去的时候浑圆的翘臀上被青皮头的咸猪手骚扰了一把,青皮头无耻地笑着,咧着一嘴黑黢黢的烂牙。
四个人在烟雾里忽然都变成了雕塑,你看着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张金生先开了口,当然还是感谢上次谢峰的帮忙。
谢峰吸了口烟,说:“我跟老曹是打出来的哥们,大家在一个地方混饭吃,理当互相关照,我听说你在学校里挺不安分,好好的书不读,妞不泡,学人做什么生意呢。”
张金生说:“我是个俗人,没钱又喜欢钱,眼看着遍地的黄金,实在心痒的很。”
谢峰咳嗽了两声,把烟掐了:“什么遍地黄金,我怎么什么都没看到。”
张金生就顺着“关于南州哪里有黄金”这个话题聊起了眼下南州的商机,他或者对经营好某个企业没什么过人的见识,但说起南州未来十五年的发展大势,那是张口就来,而且字字珠玑,至于能不能领悟就看谢峰哥仨的造化了。
谢峰起初倒还没在意,以为不过是个“眼比天高,手比脚低”的大学生的胡咧咧。不过听了一阵忽然心里咯噔一下,双肘支在桌面上,认真地听了起来。
光头和青皮头却对张金生的高谈阔论不感兴趣,满嘴黑牙的青皮头忽然嘎地一笑:“满地都是钱,你咋不捡呢?”
张金生说:“我老家在农村,夏天傍晚,气压低,池塘里的鱼纷纷露头吐气,看着那个壮观,似乎伸手就能捞几条上来,可真要伸手去捞,一条你都捞不着,我后来才知道,捉鱼要用渔网,最不济也得有根鱼竿。我现在没渔网也没鱼竿。”
谢峰直视着张金生,道:“所以你拼命弄钱,想做根鱼竿,甚至是弄张网。”
身后的光头却嘿然而笑:“真能扯鸡.巴.蛋!弄钱还不是为了泡妞,睡几个了?”
黑牙呵呵直乐,说:“你特么自己上不了台面,以为人人都跟你一个吊样,丢不丢人,这小兄弟才多大就有这样的志向,我看将来前途远大。”
黑牙好像肺部有毛病,说话时上气不接下气,随时有要爆了的感觉。
光头把烟狠狠地摁在烟灰缸里,问张金生:“人才,别的先别扯,你先告诉我怎么把这店生意弄红火起来,你要说出个一二三,我特么认你做哥。”
黑牙打岔道:“你七老八十的,认人做哥,鸡.巴说话不上税,回头人家说出个一二三四五,你又不认账。”
“我不认账,我侯镇特么的什么时候说话不认账了。”
两个人吵吵闹闹,谢峰却不管不问,他这店开了有段日子了,除了各方兄弟的捧场,生意很惨淡,十万块钱砸下去连个响都没听到。
张金生笑笑,喝了口茶说:“我不会说话,说的不对,侯哥你别生气。”
黑牙哈地笑出声来:“猴哥!”
然后就咳嗽起来。
“店的位置不错,装潢也够上档次,吃小龙虾的南州人是越来越多,大街小巷到处生意火爆。”
光头道:“这不屁话吗,生意不好做,咱开这店干啥?”
张金生见他说话冲,脾气火爆,就把前面的铺垫都砍掉,直截了当的说:“实话实说,我要不是认识谢大哥,我不敢来这店,为啥,店面装修的太豪华!街头吃个龙虾不过几块钱的事,进了这指不定得消费多少呢。”
黑牙冲着光头嘿嘿直笑:“装修好也有错了,我就说你不会做生意嘛。咳咳。”
这个问题实际是提给张金生的,张金生只好解释说:“装修好,成本高,顾客担心消费高,吃小龙虾就是街边撸串,图的就是个经济实惠,谁也不想多花钱。我的建议,把临街的墙改成玻璃墙,把店堂的灯搞亮点,亮堂堂的做生意,让人眼前一亮,取得顾客的信任。在门口显眼位置搞个价目表,明码标价,童叟无欺,再在门口辟个外卖点,搞外卖,天气好的时候,弄几张桌椅摆出去,吸引过路客。”
一直低头倾听的谢峰忽然插话问:“那成本怎么办?”
张金生转过头,说:“搞规模效益,咱们店堂有四十张桌子,这就是规模,即便是毛利跟外面一样,流水也会很可观。此外,咱们这装修上档次,可以在酒水、饮料上多动脑筋,平价供应啤酒走个量,让人于人,取信于人,取悦客人。小众保健酒价格不透明,可以适当拿点利润,再上鲜榨果汁,豆浆之类,拿点高利润。这叫主业平价副业补。推广会员制度,多交朋友,充值给优惠,挖大池子放活水养大鱼。多搞促销活动,见缝插针,有嘘头就搞他一下,先把人气给拉起来,只要人气起来了,就能拉到更多的赞助,用上游供货商、品牌商的钱为咱们做生意。还有一点,咱们这店虽然叫龙虾店,但不必只经营龙虾,可以打造成以龙虾为特色、以本地菜为主打的特色鲜明的综合性饭店,本地人来既能尝鲜,又不会觉得没东西吃,外地来的客人品既能品尝具有南州特色的小龙虾,同时又能尝到地道的南州本地菜,可谓一举两得。还有一点,现在互联网这么发达,多花点精力在互联网上宣传,本地的‘南州论坛’办的红红火火,建议你们多发些帖子,这是很时髦的事儿。”
张金生说的这些内容其实也并无出奇之处,只是谢峰三人原先一直在国企里混日子,对怎么做生意几乎是一窍不通,这才让他露了脸。
三兄弟同时陷入了沉思,张金生的建议宏观微观结合,有指导意义也有现实的操作建议,既照顾到了眼下又顾及了长远,面面俱到,无懈可击。
张金生点起了一支烟,吸烟、沉思,然后缓缓吐出一个烟圈,最后说:“诚信经营,以客为尊。既然是做生意嘛,就要摆出做生意的架势。说句不好听的话你们别怪我,咱们店的服务员都是哪请的,一个个牛成那样,是打算开黑店吗?”
“嘿,你——”
光头像被针刺了一样,一下子跳了起来,眼看要急眼,黑牙却哈哈大笑起来,笑的直打跌。谢峰也笑了起来。
“服务员都是自己人,脾气是大了点。”
谢峰把烟掐了,对张金生说:“走,下去喝酒去。”
这话张金生听来倒没觉得什么,侯镇和黑牙却都吃了一惊。
谢峰原本是银山机械厂的装卸工,因为喝酒害得一个最好的工友丢了一条胳膊,至此以后除非极特殊的场合,几乎是滴酒不沾。
今天能为张金生破戒,二人立即掂量出这小子在谢峰心里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