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孩叫杜萍?”
王大成一惊:“你怎么知道?”
“废话当然是我问的。你暗恋她?”
“别,别胡说,我没有。”
王大成嘴上不承认,脸却红了起来,他嘿嘿笑了两声,眸子里透出温和的柔光:“暗恋有什么用,你也不想想,人家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身份,想也是白想。”
张金生笑着说:“你要是有老舅那辆车呢?”
王大成哈哈大笑:“别傻了,哪那么容易,二十多万呢!出外打工,熬出头的,一万个没有一个,比买彩票中奖都难。”
猛吸了一口烟,王大成认真地对张金生说:“金生,你要回去参加高考,打工这条路没你想的那么容易。”
转眼一个多星期过去,总不见张金生去上补习班,王大成心里挺着急的。
张金生没有说话,他要过王大成的打火机,点燃手里的烟,深深吸了一口,缓缓吐出:“先不说这个,大成哥,你跟那女孩很有夫妻相嘛,勇敢点。我相信,真情能感动一切。”
“嘿嘿,还真情,真情值几块钱一斤。不过今生,我信你说的。”
“什么?”
“你是个能干大事的人,哥以后跟你混了。”
“不懂,你是我大哥,我跟你混才对。”
“不,说真的,金生,你比我行,你胆子大又有头脑,刚才那事我第一次遇见,直接吓傻了,手脚发抖,腿软的都抬不起脚。你这家伙不一样,抓着扳手就上来了,临了还不忘把他车气放掉,嘿嘿,比我够胆,比我有脑子。你将来要是能考上大学那还了得,一定得罩着我,兄弟。”
“苟富贵,不相忘。”
“狗——,你啥意思啊?”
“就是我发财了,少不了你那份。”
“好兄弟。”
“好兄弟!”
“对了,你那个三人行学校到底找到了没有?”
“奇了怪了,半个南州市都找了,还是没影。”
“金生,你可别逗我,逗我没关系,你要是连谢老师都逗,你就等着老舅把你大卸八块吧。”
“竟有这么严重?”
“那可不,老舅最尊重知识分子,谁敢不拿知识分子当回事就等着挨削吧。”
张金生一个头两个大,看来找补习班这事还真是耽误不得了,其实这两天张金生一直在留意,但令他沮丧的是十几年后分布在南州东、西、南、北城,拥有十几所分校的三人行补习学习此刻连个影子都没有,难道说他们此刻还没有办学?或者自己本不必这么执着,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支花?
……
这天一大早天就阴的厉害,为了赶在下雨前把客户的货送到,张金生和王大成分头行动。紧赶慢赶,货刚送完天上就下起了大雨。
四月的南州还很冷,淋雨可不是闹着玩的。
张金生把车停好,跑到路边一间书店的廊檐下躲雨。
“是。不是。我不是周芬芳,我叫凌潇木,周阿姨下午没过来,可以,行,你们送过来吧。”书店里传出一个很温柔很好听的女声。
张金生透过橱窗往里面看了看,这是一家主要经营教辅资料的书店,除了卖书还兼带卖一些零食和饮料。因为下雨,旧书店里空荡荡的,刚才说话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脸很小,戴一副黑边框眼镜,斯斯文文的,身材很苗条,美中不足的是皮肤略显暗沉,面颊上还有几粒青春痘。看样子像是兼职的大学生。
这女孩,怎么说呢,看着让人很舒服,让人很愿意跟她亲近。
女孩正低头看着一本书,感受到光线的明暗变化,抬起头来,看见张金生后微微怔了一下,却是温和地一笑,然后继续低头看她的书。
“《红梦楼》影印本,你们店还卖这个,挺高端啊。”
张金生瞅见顶端货架上摆着的几册灰突突的线装书,惊讶地说。在他的印象里,这种经营教辅读物的书店也不会搞这些冷僻的书籍的,这不符合市场逻辑。
女孩抿嘴一笑,搬过一张凳子爬上书架,把书抽出来放在案上:“大东书局六五年版,几乎没有损毁。看,还有藏书人的藏书章呢,最后一任收藏者是我们学院的王教授,他是研究古典文学的大家,业内很有名的。去世后,他儿子把书房改成健身房,所有的书论斤卖给收破烂的。周阿姨上街买菜碰见就买了下来,束之高阁,无人问津。你既然识货,就按成本价卖给你,七十五块钱。”
凌潇木说这番话的时候,紧紧地攥着书,面露不舍之意。
《红楼梦》张金生读过一次,却不想读第二次,而且他也没有兴趣看什么影印本。但不知为什么,听了凌潇木的话后,他却把手伸进了钱包。
“二十五块钱,我买了。”
“二十五,您砍价也太凶了吧,五十,不能再让了。”
“二十五第一次。”
“四十。”
“二十五第二次。”
“三十。”
“二十五第三次。”
“二十五就二十五吧。”
一个长的很耐看的中年妇女提着包从外面走进来,微笑着对那女孩说。
“阿姨,这……”
“就这样吧。”女老板微笑着,眼睛却盯着张金生穿的耐克运动鞋。
张金生的脚上穿着一双七八成新的耐克运动鞋,这是他从一个收破烂的老头那淘来的,他不是要充面子而是这鞋穿着干活真挺舒服。
正是这双鞋让女老板心生警惕,他又瘦又黑,头发乱糟糟的,戴着脏兮兮的破手套,一身皱巴巴的地摊货加在一起也不及这双鞋值钱,明明一个穷屌丝且穿着这么屌的鞋,不让人误会才怪。
张金生明白自己是被人当成了不良青年,不过他没有计较,送货的不就这样,西装革履打领带的还怎么搬货?
……
“哎,等等。”
见雨下的小了点,张金生调转三轮车正要回仓库,忽然听到有人叫。
“凌潇木,你是叫我?”
张金生对这个女孩印象很不错,笑着拉下手闸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这个你别管。”
“哪能不管,你必须说清楚。”
张金生笑了笑,指着天空的毛毛雨说:“我得赶紧回去。”
凌潇木也就不再坚持,她把一个塑料袋递到张金生面前:“给你。”
塑料袋里是一些桃酥饼。
张金生没有伸手接,而是微笑着望着她。
“你知道现在南州好多工厂不景气吗,有的工人不上班在社会上瞎混。阿姨误会你了,以为你是……,这是她亲手做的,你尝尝。”
书店女老板或许会因为误会张金生而生一丝内疚,但还不至于送礼赔罪,这是女孩心善来安慰他呢。
张金生嘿嘿一笑:“没啥,我穿成这样,让人误会也正常。”他大方地接过袋子,把刚买的那本书递过去:“留个纪念吧。”
凌潇木歪着脑袋打量着他:“什么意思呀?”
“没啥意思,一个2b青年忽然心血来潮想冒充文艺青年,现在后悔了。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扔了太可惜了,就是这样意思。”
女孩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了手:“那就谢谢啦,再见。”她朝张金生抓抓手,摇着马尾辫轻快地离去了。
她的身材真是极好的!
张金生的心痛了一下,却又自嘲地笑笑:那又关你屁事,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也配!
他拉开手闸正准备走,忽然发现在这间书店的隔壁一栋新建的大楼上竖起了一块崭新的标牌:三人行补习学校。
……
浑身湿淋淋的回到仓库,赶紧停车去冲个澡,换上衣裳还没缓过劲来就听到王大成喊他去听电话,电话在谢莲华的办公室,是从王大成家打来的,打电话的却是张金生的父亲。
1999年张金生家还没有装电话。听说是父母来的电话,张金生不觉好一阵紧张,他一连做了几个深呼吸,才算把心绪平复下来。
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他早有盘算。
本来是能做到应答如流,不露声色的,但听到父亲嘶哑憨厚的声音后,他还是哽咽不能言。
电话那头,父亲始终沉默着,等他哭够了,才说:“我知道考学不容易,考得上最好,考不上也不要紧,干什么不吃饭,对吧?再说今年不成还有明年呢。”
张金生擦干眼泪,强颜欢笑,安慰父亲说他正在城里半工半读,一边打工一边上一家很好的补习学校,现在进步很大,今年高考很有希望。
父亲在电话那边欣慰地笑了,关照他不要太累,说没什么事就把电话挂了。
挂断电话后,谢莲华抬头望了张金生一眼,递给他一张纸巾,张金生冲她笑笑,赶紧逃出办公室。他不敢看她的眼,当面撒谎的滋味并不好受。
这个电话接的张金生心情沉重,一个下午都没说话,黄昏时分雨停了,他对王大成说:“有没有钱,借我一千块钱。”
“你要钱干啥?”
“报补习班啊,不然怎么参加高考。我想过了,最后拼他一下子,黄瓜打锣——左右就这一锤子买卖了。要是考不好,我就安安心心留在这打工。我就不信,这么大的城市就没有咱们弟兄的立足之地。”
“好,金生,你这话说的太有士气啦。”王大成眉花眼笑,好兄弟要立志考大学,这很好嘛,考中了大学就是城里人了,将来出人头地,风光发达,虽然他从未觉得张金生今年能考上大学,因为即便是一心希望张金生能继续上学的谢老师对此也并不看好,湖滨中学的教学质量烂的有目共睹,指望打个突击就有所建树简直是痴心妄想。
回到宿舍,王大成从床底下拖出一只皮箱,拿出一个饼干盒子,从里面掏出来一千块钱:“钱我早就给你准备好了,就等你说句话了,谢老师说了要是不够尽管开口,就当是预付你几个月工资好了。”
张金生感动的想哭,却还是化悲痛为力量狠狠地打了好兄弟一拳。
“晚上没活,我陪你出去找学校去,对了,是开我的宝马,还是开你的大奔?”
二十分钟后,王大成的“宝马”停在了位于市北郊的南州学院东面的一栋新建的十二层大楼前,这大厦辉煌壮丽,很气派。
“那谁,三轮车不能停这,弄走,快弄走。”
一个不用化妆就能演伪军的保安夸张地挥舞着手中的橡皮棍冲二人大叫道。
“一个破打工的,充什么大尾巴狼!”王大成冲地上啐了一口,对张金生说:“你先上楼,我把我的‘宝马’拉去喂喂草。”王大成其实不是烦那保安,而是有些胆怯。这栋十二层的写字楼拥有这个时代很少见的玻璃幕墙,威严而气派,出入的都是他眼里的“干部”,一个个衣冠楚楚,器宇轩昂,他总是有些底气不足。
大厦入口处立着一块宣传牌,张金生扫了一眼,便已经判定这就是十几年后威震南州的三人行补习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