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州大学北门外的那条狭窄热闹的街道上,霓虹闪烁,热闹非凡,红男绿女们结双成对,一对对徜徉在一生中最值得回忆的岁月里。
一辆破旧的老式公交车喘着粗气,在南院北门外的站牌前停下,下车的和上车的很快挤作一团。一个中年谢顶的乘客透过灰突突的玻璃目光呆滞地望着这一切。
他叫张金生,江东省南州市工商联企业信息服务中心的编辑,编辑这个职位听着很高大上,实际就是为信息中心编写的《企业信息参考》拉广告的广告业务员,不仅收入微薄,还是一个见人低三等的编外合同工。
张金生今年三十七岁,身高一米七八,外型保持的还算不错,用他们单位打字员小美的话说算得上一条龙精虎猛的汉子,但实际上他很内虚,他不爱运动,又有历史悠久的手.淫.史。人说小撸怡情,大撸伤身,强撸灰飞烟灭,他现在就处在灰飞烟灭的边缘。
正值下班高峰期,大街小巷都塞的满满的,公交车一顿一顿往前爬,像条没吃饭的毛毛虫,车厢里拥挤、憋闷,充斥着香水、体汗和狐臭混合后的怪味。各色人等紧紧地攒在一起,像一罐憋屈的沙丁鱼。
张金生的对面站着一个穿牛仔短裙、白t恤的高挑女孩,肤白腿长,胸脯饱满,鲜嫩的像颗水蜜.桃,但对张编辑却毫无吸引力。
因为张某人快要完蛋了。
女孩显然也不待见眼前的这个颓废的老家伙,无奈情况所迫不得不暂时委屈,她微微侧着身体,高冷的目光越过张某人铮亮的额头投向窗外霓虹闪烁的街道。
站在女孩身边的是一个瘦高个男孩,意识到了女友的不快,便费力地挪动了一下身体,以金鸡独立之势腾出一只脚掌的空间,好让女友站的舒服些。女孩很享受男友的体贴,撒娇地将身体整个儿斜靠过去,逼迫着男孩不得不讨好地把腰弯成一张弓。
小两口花式秀恩爱的时候,捏在张金生手中的老款诺基亚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个短信:
会开完了,定了张和吴,我尽力了,等下回吧。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从来都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张金生咧嘴狞笑着,恶狠狠地删除了短信。
然而他的心还是疼了起来,又一次的努力,又一次的希望,又一次的无情毁灭。
他的心很痛,痛的滴血,但很快人就镇定了下来。半生潦倒,一事无成,唯有对打掉牙齿往肚里吞这件事很在行。
他的脸上又恢复了疲惫、颓废、无欲无求的死人相。
站在他对面的女孩调整了一下站姿,身体微微前倾,向他靠拢。她一定把张金生当成了无害的素食动物,这姑娘真是目光独具。
包里又有电话铃声,是张金生新买的苹果手机。
他手忙脚乱地摆弄时,一个刺耳的声音蹦了出来:
“张金生,我操.你祖宗!云子有什么对不起你的,你要这样欺负她,你这王八蛋……”那头又传来两个女人的争执,一个年轻女人拖着哭腔叫着妈和爸,情绪十分激动,另一个更激动的苍老的女声说:“金生啊,你可不能这么忘恩负义啊,你扪心自问,我们云子这么多年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你仔细想想啊,你家是农村的,祖上几辈贫农,穷的叮当响,要钱没钱,要关系没关系,要工作没个像样的工作,你自己又没什么本事。我们云子什么都不要就跟了你,买不起婚房,租房,一租三四年,我们老陈家都快成大院里的笑柄了。好不容易……你让我说完!你摸着良心说说为什么要离婚,你说啊,你说啊……”
张金生想我还说什么,话全被你一个人说完了。
电话里再次传来那个老男人的咆哮:“小畜生,你在哪?!你这个畜生,我非得宰了你,我不弄死你我不姓唐!”
背景音切换成一个年轻女人歇斯底里的嚎叫:“爸,你别这样,离婚是我提的,是我不想跟他过了,是我受够了,是我过不下去了……”
一阵噪音后,电话传来忙音,彻底断了。
张金生端着那部水果,镇定地扫量车厢。
许多好奇的目光正在慌乱地撤离。
他淡然一笑,从容地戴上耳机——他要听音乐,他要装着什么都没发生过。
公交车继续喘着粗气走走停停,乘客上上下下,车厢依旧拥挤。对面的女孩已经彻底解除了对他的提防,眉宇间甚至带着几分同情。
车辆转弯前,男孩关切地掰过女孩的身体,双手扶定她的细腰,女孩嫣然一笑,放肆地将两条柔长雪白的手臂环住男孩的脖子,他们面对面地贴着,呢喃私语着。
年轻真好!
张金生忽然被感染了,他灰暗的心里出现了一抹彩色,如果人生能够重来,他发誓一定要好好把握,再也不能活的这样憋屈!
诺基亚手机又发来一条短信:你在哪,爸妈同意我们离婚,我们好好谈谈。
张金生熟练地回复了她:老地方见,我等你。
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故作轻松地朝男孩和女孩点点头,告诉他们他要下车了。
他踉跄着挤向车门时,手机又有短信来:金生,囡囡过生日,雅慧和大军订了金满楼608,你下班早点来。
是他父亲的语气。
囡囡是张金生妹妹张雅慧的女儿,小家伙今天过生日,他这个做舅舅的理应过去祝贺,但一想起三个月前他和张雅慧之间爆发的那场激烈争吵,张金生的心就凉了。
他端着手机,双眸空洞,茫然不知所措。
有一条短信追了过来:张金生,我知道我爸给你发短信了,但我告诉你,我不欢迎你!你自私自利,绝情绝意!我管不着你,但请你不要来打搅我的生活!你以后升官发财也好,移民月球也好,都跟我没任何关系。我是没本事,我们高攀不起你,我求求你放过我们吧。我们惹不起你,还躲得起!!
这愤怒扑面而来,张金生百口莫辩。
我怎么混成了这个样子!
他无声的狞笑,吓退了一个伸长脖子试图去偷看他短信的胖子,死胖子缩回他的大脑袋,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朝窗外看去。
张金生忽然注意到他的瞳孔在急剧萎缩。
“车辆转弯,请注意站稳扶牢。车辆……”
广播里甜美的声音戛然而止,车厢便猛烈地震动起来。
一辆失控的小型箱货发疯似的冲了过来,恶狠狠地撞向张金生。
失去平衡的身体随波逐流,在一群惊慌失措的人群里翻来滚去。张金生异常的清醒,但却什么也做不了,或者说什么都不想做。
那一刻他感到好累,竟生出一种长睡不醒的蠢动。
后来他的脑袋撞在了什么东西上,剧痛袭来,以后的事他便一无所知了。
……
“醒醒,醒醒,看得见我吗,看见我的手。”
很久很久以后,他听到有人在呼唤,有一只手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用力地眨眨,天是黑的,四周霓虹闪烁,是一个夜晚,周围人很多,车也很多,有人在吹口哨,有人在按喇叭,是一个乱糟糟的街口,天空已有星斗,不远处是本市地表性建筑农行大厦。
只是一刹那,张金生就什么都明白了,他刚刚遭遇了一场车祸,所幸有惊无险。他努力抬起头,果然看到身后不远处一辆公交车正横在马路中央,四周都是人,警察正在维持秩序,医护人员则忙着救治伤员。
“出车祸了?”
“是的,你觉得怎么样?”
“我怎么了?”
“你先不要问那么多,看着我的手,是几。”
“三。”
“这个?”
“四。”
“好,叫什么名字?家住哪?”
“张金生,家住沿河东路金色梧桐小区二期12栋2单元308室。”
询问他的那个年轻护士愣怔了一下,问身边一个同样年轻的护士:“沿河路有这个小区吗,我怎么不记得。”
“有吧,我也不清楚。对了,问刘姐。”
刘姐年长有经验,又是本地人,她仔细检查了张金生的瞳孔,又将听诊器按在他胸前:“呼——吸,呼——吸,对了,好,觉得有什么不适的地方吗?疼、麻、闷?”
张金生摇摇头,除了脑袋有些发蒙,身体上并无任何不适之处。
“小王,你来处理一下。”
年长的护士走了,车祸现场有不少重伤者,她不能把时间都浪费在张金生的身上。
小王护士扶着张金生走了两步,问了没问题,便在一个记录本飞快地记录下他的姓名、地址和单位,让他签了个名,轻描淡写地说道:“你可以走了。”
张金生点点头,道了声谢,抬脚没走两步,身后忽有人叫:“唉,小伙子,你的包。”
一个小护士把一只黑皮包丢给张金生,转身忙自己的去了。
包的确是自己的,只是,叫自己小伙子真合适吗。
张金生今年三十七,比她大一轮可能都不止,这也罢了,关键是他又长的比较着急,看着都快奔五张的人了,一个四五十岁的老头子,还能叫“小伙子”?
张金生摇了摇头,苦笑了一声,他发现自己真的是老了,年轻人的世界已完全不懂。
诺基亚手机不知道甩到哪里去了,想找回来也不容易,他打开皮包想用水果机给妹妹张雅慧回个短信,告诉她自己有自知之明,不会挑这个时候去给她添堵。
水果机没电了。
一到用时就没电,这种废物留它何用?张金生愤懑地用耳机把它缠裹起来,然后潇洒地丢进了垃圾桶里。
继续向前走,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忽然,张金生觉得哪有些不对劲:地方是他熟悉的中南路和江北路交口,那栋熟悉的农行大厦就是证明,但除了那栋农行大厦,街道两边多是低矮破旧的三四层苏式建筑,而且行道树也不是现下流行的香樟,而是曾经遍布南州市的法国梧桐。
怎么回事,撞了一下把脑袋撞坏了?
张金生自嘲地笑笑,夹着包拐进一条小巷,却是越走越惊心,这条前天还走过的小巷,格局一如之前,但两边的商铺却已迥异,连自己今晚跟妻子约会谈离婚的南岸咖啡店也不见了踪影,代之的是一家时尚女装店。
张金生顾不得多想,疾步穿过这条不长的巷道,前面是一条河,一条散发着恶臭的市内河,河道两岸则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低矮破旧的棚户区!
“请问沿河东路怎么走。”张金生向路边的一个修车师傅问路。师傅穿一身蓝色卡其布工装,在修一辆老式飞鸽自行车。
“往那边走。”师傅懒洋洋地用手一指。
“那是沿河西路,我说的是沿河东路,金色梧桐小区的那个。”
修车师傅抬起头,冷冷地打量了张金生:“你有毛病吧,南州哪有什么沿河东路,就一个沿河路!”
张金生愕然。旁边一个蹬三轮的中年人一手吸着烟,一边慢悠悠地说:“沿河路只有一条,不分东西。小伙子,第一次来南州吧?想去哪,我送你。我是棉麻厂的下岗工人,不是盲流,咱们凭力气吃饭,不坑人。”
张金生谢过他的好意,逃也似的的走了。
在一个岔路口,他被一个橱窗广告吸引:为迎接澳门回归祖国,今年元宵节期间,本店举行真情回馈顾客活动,活动期间凡在本店购买的女装、童装一律享受八五折优惠,此外每天还推出十套特价男装,先到先得。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迎接澳门回归祖国?!”张金生的脑袋嗡地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