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露举着锅铲,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想了想,还是觉得该礼貌性地征求一下大妖怪的意见,于是问道:“贺先生,我可以自己做饭菜吃吗?”
“你会做菜?”贺狰冷硬地问,眼里的好奇多过不悦。
夏露点点头:“家常菜,手艺一般。”
锅里的油烧热了,冒着青烟,夏露见贺狰没有反对的意思,就将葱姜蒜丢进去爆香。滋啦一声,油烟四起,贺狰嫌恶地皱了皱鼻子,然后扭头‘哈秋’一声打了个喷嚏。
夏露有点想笑,但为了自己的安全她还是生生忍住了,问:“贺先生不吃东西的吗?我看厨房好像没有被使用过。”
“妖怪当然要吃东西。”贺狰靠在厨房门口,像观察什么有趣的玩意儿一样观察着夏露翻炒的动作,阴森森地说,“不过是连骨带血,生吃。”
炎炎夏日,知了在树叶间聒噪鸣叫,夏露却蓦地觉得背后一凉。
她又想起了昨天晚上进门时,在地上踩到的那根森森白骨。
“不过那是以前。现在的妖怪都被人类同化了,一个个像是拔了爪牙的老虎,披上人皮还真以为自己就成了人类。”说到这,贺狰又是嗤笑一声,满脸的轻蔑和不屑。
话虽如此,他却看夏露做菜看得津津有味,眼都不带眨一下的。
鱼煎好了,下酱料和清水大火收汁,香味扑鼻,撒上一把翠绿的葱花出锅装盘,再清炒一个松子苗,午饭就算做好了。
夏露自己盛了饭,转头就见贺狰已经飘到了餐桌旁,正盯着桌上色香俱全的红烧鱼块,不时凑下身闻一闻,似乎很感兴趣。
虽然贺狰一再强调高贵的妖怪只吃生肉,但鉴于他现在直勾勾的眼神,夏露还是礼貌性地问了句:“贺先生要赏脸一起吃吗?”
贺狰没有说话,眼神有些疏离戒备。
两人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关系和睦些对彼此都好。想到这,夏露将盛好的饭轻轻推到贺狰面前,说:“作为宠物,供奉饲主是应该的。”
这个理由果然说服了贺狰。他眉梢一挑,伸手拉开椅子坐下,接过碗筷哼了声:“还算懂事。”说着,他夹了块鱼肉放入嘴里,然后轻轻‘呸’了声,拧眉道:“人类的调料真难吃!”
“吃生肉有寄生虫。”夏露说完,果然收到了贺狰凌厉的眼刀一枚。她赶紧低头扒饭,岔开话题问,“贺先生,这个长了翅膀一样的飞鱼,是个什么品种?”
“蠃鱼。”贺狰说。
“哈?”
“蠃鱼。”贺狰又重复了一遍,言语间颇有骄傲,“鱼身鸟翼的妖怪,有它出现的地方就有水灾,淹了不少田地,那些草包神明搞不定,还是得求我出面降服……我听说这妖怪味道不错,有鱼有翅能顶海陆大餐,就带回来当存粮了。”
“……”夏露默默吐出了嘴里的鱼块,从此无法直视‘海陆大餐’。
【爱吃鱼,傲娇炸毛,似乎有猫科属性,战斗力强,但不屑攻击弱者。】在手机备忘录上记下这行字,夏露顺势点开结缘程序一看,意外地发现两人的结缘情感进度从0%变成了0.8%。
咦,原来吃顿饭还能增进感情?
……
午饭过后,夏露准备出门一趟,想和贺狰告别说一声,但大妖怪不知道又跑去哪里浪了,喊了半天都没看见身影,夏露只好作罢,拿好手机掩门出去。
妖怪多多少少不太喜欢炙热的阳光,因此这个时候路上的妖怪并不多。夏露沿着林荫道朝大门走去,路过幼儿园的栅栏门口,忽然听见一个清朗干净的少年音喊道:“夏露,你去哪儿?”
夏露顺着声音望去,就见那金毛犬成精的少年蹲在向日葵花坛旁松土,手里拿着一把小铲子朝她打招呼,笑得很是灿烂。
金灿灿?
夏露对于这只热心过头的犬妖还是挺有好感的,趴在栅栏上说,“我要回家拿衣服。”
“回人类世界吗?可不可以带我一起?”金灿灿眼睛一亮,起身恳求她,“我们没结缘的妖怪不能随便出门的,我已经好久没去看望过主人了,可不可以请你顺便把我捎出去?我保证不乱跑!”
“可以是可以……但是,你不用上班吗?”
“天气热,小孩儿们都睡了,有李建国看着呢。你等我,等我一分钟啊!我去跟园长请个假!”说着,金灿灿丢了松土的小铲子,迫不及待地拉开幼儿园的门进去。
不到一分钟,他又高高兴兴地小跑出来,金色的头发在阳光下折射出金丝般耀眼的光芒。
“好了!”说着,他甩了甩脑袋,将狗耳朵和狗尾巴藏住,直到再看不出一点妖怪的端倪,才拍拍手说,“我们出发吧!”
大概是结了缘的原因,这次夏露走到那扇大红门前时,大门自动就打开了。金灿灿紧跟着她混出门去,两人拐出胡同,在和谐路的大马路边上蹲了半个小时才等到一辆出租车。
司机问他俩去哪儿,夏露想着自己的事儿也不急着办,就扭过头示意金灿灿:“你要去哪儿?我先陪你去看你主……呃,家人。”
“夏露,你最好了!”金灿灿开心得像个二傻子,随即从司机的座椅后伸出半个脑袋,笑道,“师傅,麻烦去锦绣花苑。”
锦绣花苑?那离自己家不远,在同一条街的对角,走半个小时就到了,挺方便的。
夏露也是在见到金灿灿的主人后,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执着地想要溜出来看望他的主人。
锦绣花苑是个带公园的高档小区,炎炎午后,公园里一个闲逛的人都没有,沿着小石子路右拐,树荫遮蔽的秋千上坐着一个孤独的男人。男人大概二十七八岁,眉清目秀,身形消瘦,大热天的却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摆起画架写生,偶尔从画架后抬起一双忧郁的眼睛,那些金色的阳光和油绿的树叶就全部落入他的眼里,化成纸上的风景。
“他还是这么温柔帅气!”金灿灿拉着夏露躲在拐角处的石榴树后,深棕色的眼睛隔着火红的石榴花打量着秋千上作画写生的男人,满脸都是回忆的幸福和温柔。
“冷静点,尾巴都快露出来了。”小狗的眼神真的有一种魔力,澄澈、善良,夏露也情不自禁柔软了心,低声建议,“不去和你的主人打个招呼吗?哪怕他不认得你这个样子,说两句话总比躲在角落里傻傻的看着要好吧?”
“还是不了。”金灿灿‘唉’了一声,望着阳光下孤僻的男人说,“主人生病了,心里总是在下着大雨,他很难受,不喜欢被打扰。”
第八章
“我的主人叫李清。他八岁生日的那天,他的爸爸将我从车后座的纸箱子里抱出来,亲手送给了他。直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八岁的他抱着我高兴到尖叫的样子,他不停地抚摸我,将我举起来和他对视,他的眼睛是那么的干净、温柔。”
秋千上的男人还在继续作画,而十米之隔的拐角处,金灿灿和夏露坐在阴凉的长椅上,隔着石榴叶缝注视李清,悄声说着他过往的故事。
“可是没过多久,他的父母离婚了——那时候我灵智还没开,不懂得什么是‘出轨’,什么是‘离婚’,只是奇怪为什么别的小主人都有爸爸妈妈,而李清却只有妈妈没有爸爸。他待我很好很好,每天早晨上学前都要和我告别,下午放学时会给我热情的拥抱,冬天的时候,他最喜欢抱着我睡觉,说我的身体像太阳一样温暖,那时我真的很开心,我喜欢被人需要的感觉……可是高二那年,他生病了,他好像忘记了该怎么去微笑,忘记了和我玩耍,他每一天都过得很痛苦,很痛苦。”
夏日的午后,绿意成荫,夏露静静地听着这段回忆由温情转入伤感。
心脏的疾病纠缠了夏露二十年,她比谁都能体会病人的感受,所以忍不住问:“他生了什么病?”
阳光透过叶缝洒下一地斑驳,燥热的风拂动石榴枝条。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说:“抑郁症。”
夏露一愣。
从金灿灿有一搭没一搭的叙述中,夏露得知了李清少年时的情况。
李清的妈妈将婚姻的不幸强压在了孩子身上,她接受不了自己的儿子是个平庸的人,不希望儿子像她一样失败,所以她疯了似的压榨李清的时间,送他学各种辅导班,连玩耍的时间都要控制在几分几秒以内,那几年间,金灿灿作为一只宠物犬,看得最多的就是李清早出晚归、被书包压弯的身影。
慢慢的,李清长大了,却变得更沉默。上了高中后,他整日整夜地泡在书海里,明明成绩很好却还要忍受妈妈的不满和责骂。
犬类天生灵敏,能嗅到人类嗅不到的东西,那段时间,金灿灿敏锐地察觉到李清平静外表下的日渐崩溃,那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他身上明明没有伤口,但金灿灿就是能感受到他撕心裂肺的痛苦和绝望,曾经温柔的眼睛也变得像死水一样灰败。
夏露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没有了解过抑郁症这个群体,但从金灿灿的叙述来看,那或许比心脏病更可怕——因为外人没法理解和共情,只有患者自己才能感受到有多痛苦。
“听说很多心理压力大的人都会养宠物治疗,李清有你的陪伴,一定会慢慢好起来吧?”夏露朝秋千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安慰道,“你看,他现在过得挺好的。”
“我还是很担心他。以前他也是这样,白天的时候能和朋友交谈欢笑,就像戴着伪装的面具,但晚上一回到家里,面具剥落,他会整晚整晚地失眠,会突然撕碎所有的卷子,会趴在桌子上失声痛哭。有一天他失眠到凌晨四点,焦虑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然后他敲开了她妈妈的门,红着眼睛说他想死,不想活了。”
顿了顿,金灿灿叹了一口气,“他是在求救,他一定很想得到妈妈的拥抱和安慰……可是他妈妈根本不理解,只是说‘一个大男人这么矫情,神经病’,然后就睡了。”
“她在摧毁自己儿子的求生欲,会一步一步亲手把他推入地狱。”夏露的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
“那天晚上,他抱着我哭了一整晚。”金灿灿弯腰撑着下巴,金色的额发垂在眉间,像是漫画里的美少年。他换了个姿势撑着座椅,说:“我舔他,告诉他我会去妖怪世界许愿结缘,下辈子由我来照顾他。可惜,当时他听不懂我的话。”
这大犬妖天生有一种魔力,明明是哀伤的故事,被他那朝气蓬勃的嗓音讲出来,竟是暖意大过忧伤。或许,这就是养宠人才能体会到的幸福吧。
夏露问:“现在他可以听懂你的话了。打算什么时候和他结缘呢?”
“还要一年吧。”金灿灿扳着手指头算了算,然后笑出两个梨涡,“我现在修为还不够,尾巴和耳朵常常会冒出来,明年应该就差不多啦。”
一年啊……等金灿灿和他主人结缘的时候,自己也该去投胎转世了。
她刻意不去想这些烦心事,轻轻一笑,长舒一口气说:“就一年的时间你都等不及?跟着我溜出来,被罚我可不管。”
“我们有规矩,自杀死亡的人类不能再和妖怪结缘。”金灿灿很小声很小声地说,“所以,我得时常来看看他。”
《圣经》里说:自杀者不能上天堂。
原来是真的。
“放心,他一定会好好活着,等着你去找他结缘的。”
夏露说着,秋千上作画李清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从画布后抬起眼来,黑色的眸子定定地望向石榴花丛的方向,眯了眯眼,好像在辨认什么。
“夏露夏露!他看过来了!”花丛后,金灿灿有些紧张地坐直了身子,语速飞快地絮叨着,“我们是不是被发现了?怎么办,我要不要过去和他打个招呼?可是可是……我该说什么好啊!他会不会怕我?啊啊啊!他站起来往这边走了!”
这一连串的问题,夏露还真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回答。她哭笑不得,按住躁动不安的金灿灿道:“冷静点,实在不行就摊牌了吧,反正他迟早都得知道自己会跟妖怪结缘的。”
话音刚落,李清停了脚步,清瘦的身姿立在阳光下,有些犹疑地朝着金灿灿所在的方向喊道:“灿灿?”
金灿灿腾地一声站起来了,按捺不住惊喜道:“夏露你听见了吗?他还认得我!”
“灿灿,是你回来了吗?”李清握着画笔,有些急切地呼唤了一声。
“是我是我!”金灿灿再也忍不住了,从石榴花丛后大步走出来,抬起手准备打招呼……
就在此时,一旁的灌木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接着,一只奶狗汪的一声窜出来,大步扑向李清的怀里——
是只三四个月大的小金毛,有着和金灿灿一样漂亮热情的眼睛、一样柔和灿烂的金色毛发……
以及,和他一样的名字。
夏露怔了怔,金灿灿抬起的手也僵在了半空中。
“去哪儿疯玩了?现在才回来。”李清嘴角挂着浅淡的笑意,伸手将那只胎毛还没换完的尴尬期小金毛抱在怀里。
夏露注意到男人的左腕上戴着一串很大的佛珠,在那细瘦的手腕上很是突兀。
在金灿灿离开李清的第九年,李清重新养了一只和金灿灿一模一样的金毛,并给它取了一样的名字,或许是缅怀,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但不管怎么样,这份爱不再是金灿灿独有……
夏露有点担心,以为金灿灿会伤心,会生气,毕竟这种事放到任何一个人身上都不会好受,没有谁愿意被替代。
然而,当她扭头望向金灿灿时,这傻子笑得和之前一样纯粹……不,甚至是更开心了,因为连一双眼都完成了月牙。
“太好了,他终于不再是一个人!”金灿灿轻轻放下手,说,“看来我要更努力存钱才行了,将来买个大房子,将李清和小灿灿一起接过去住。”
真是个傻子!
夏露在心里叹了声,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励道:“本市房价不便宜呢,你要加油!”
金灿灿满是期待,郑重点头。
李清怀里的小金毛感应到了什么,忽然挣开李清的怀抱,一颠一颠的跑过来,摇着尾巴直蹭金灿灿的小腿。
金灿灿蹲下身,笑着摸了摸小金毛的脑袋,低声说:“你好,小灿灿,我是你的哥哥!你要好好照顾主人,明年我来接你们……”
“抱歉,蹭你们一身狗毛。”李清赶紧小跑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声音真的很温柔。
他伸手将过度热情的小金毛抱起来,距离这么近,夏露这才看到他左腕的佛珠下盖着一条细长狰狞的疤痕——伤疤微微凸起泛着白,应该有些年头了。
这样横亘手腕的伤疤、缝了那么多针,只有可能是……
夏露没敢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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