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少绅闭眸仰头, 长吁说道:“因为……是我亲眼目睹。”
云鬟再站不住, 几乎跌跪于地。
此后, 清辉继续又问了些什么, 云鬟却只能隐约听见零星的几句, 比如蓝少绅说“被扔了进去”又说“赶到之时, 已经迟了”的话。
满耳都是呼呼地风声, 以及一些嘈杂难以形容的响动,几乎令人发狂。
她盯着那翻涌的河水,不知不觉往那边儿走了几步, 却又给人死死拉住。
正欲挣脱,却听有人唤道:“谢主事。”
这声音冷若冰河之水,却有振聋发聩之效。
回头看时, 却见竟是白樘……不知何时来到, 此刻凝视着她,左手握着她的腕子, 见她眼底迷茫渐退, 才缓缓松开。
慢慢地, 猛烈的风声消退, 那些先前消失的声音复又回来, 只听是旁侧清辉说道:“还请侯爷多加配合。”
蓝少绅道:“一定。”
却见宣平侯正在两名差官陪同之下,往堤坝上走去。
云鬟想要追上, 却听白樘道:“这案子,你不必插手, 让大理寺处置就是了。”
云鬟叫道:“尚书!”
白樘见她双眼通红地望着自己, 眼中透着一抹倔强,便转开目光,口中却仍是淡然无波说道:“纵然给你插手,你觉着,于此案会有裨益么?”
云鬟仰头望着他:“我……”
还要再说,却见清辉走了过来,打量了两人一眼,便对云鬟道:“谢主事若是信我,此案便交给我就是了。”说话间,便深深看向云鬟。
毕竟是在会稽同他公事三年,彼此有心有灵犀,云鬟对上清辉的目光,心才有些着落。
白樘淡淡吩咐:“回刑部。”
云鬟将走之时,却又叮嘱清辉道:“若有何进展,且记得……”
清辉见她双眼中泪水不干,便道:“我会去府里寻你告诉详细,纵然我去不了,也会叫人去传信儿。你且放宽心。”
云鬟点头的当儿,泪便又掉了几滴,她转头看一眼太平河,闭了闭双眼,才自离去。
且说云鬟随着白樘回了刑部,入内之时,正遇上季陶然从内而来,见白樘在,却不便上前打扰,只好姑且立在旁边。
进了公房内,白樘沉声问道:“你可知,你今日做错了什么?”
云鬟低头不言语。
白樘道:“你是刑部主事,宣平侯府的案子,归大理寺,你无端如何又要插手。”
见她不答,白樘道:“上次兵部的教训,你大约已经忘了。”
云鬟听到此,才低声道:“尚书,我……我在崔侯府见过蓝泰……”
白樘道:“所以意气用事?不顾后果?”
云鬟道:“已经请了柯推府告假。”
白樘道:“那你可问过我许不许了?”
云鬟因蓝泰之事,早就神魂俱碎,若不是仍握着一线发丝般粗细的希冀,此刻也已经无法可想……故而此刻竟连面对蓝夫人的勇气都没有。
她从太平河畔回来至此,也算是用尽最大的克制,谁知白樘却仍是质问,泪早就无法遏制,却不愿意在他面前失声,便拼命地咬着唇而已。
白樘皱眉看了半晌,忽地说道:“上回我在此说的话,你可记得?”
云鬟深吸了口气,哑声道:“记得。”
白樘道:“我说什么来着?”
寒入骨髓似的,云鬟道:“尚书、尚书让我……辞官。”
白樘道:“你是如何回答的?”
云鬟再忍不住,声音里隐隐地带了哭腔,却咬牙说道:“我、我不肯……”
上回因在畅音阁目睹白樘私底下的那一面,白樘唤她来此,同她说明那夜的详细。
当时见他似有些踌躇之意,云鬟心下惴惴。
正两下静默里,却被阿泽跟浮生两人的突如其来打断。
斥退两人后,白樘忽然说道:“听闻晏王殿下,近来同你甚是亲近,且还送了一名世子府的丫头过去?”
云鬟见他提起这个,咽了口唾沫:“是。”
白樘道:“殿下对你甚是厚爱,想是因上回崔钰之死……见了你的心意之故。”
云鬟不知该如何回答,索性沉默。
白樘却又道:“还记得当初你进吏部参与铨选,吏部钱主事的那一番话么?”
云鬟暗暗诧异,答道:“记得。”
白樘平静说道:“你大概也猜到了。是我令他取消你的资格的。”
云鬟耳畔又“嗡”地一声,此事她虽然早有预料,然而却着实想不到,有朝一日,会得白樘的亲口承认。
忍不住抬头看向他:“为什么?”
此刻,白樘正站在她的身侧,见问,便轻声说道:“你知道缘故。”
云鬟的手握紧了些:“因为、因为我是……”
白樘盯着她的双眸,却不等她说完,便道:“当时我的确是这么想的,但是过了这许久,我却……我所以为的‘祸’跟‘罪’,却并非于此。”
云鬟琢磨了片刻,终究不懂,又惊又疑地问:“尚书,我、我不明白……莫非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
白樘道:“你没有做错。”
云鬟一眨眼,等待他给一个明确的答案。
白樘却又极简而沉静地说道:“是我。”
云鬟仍不明白,眉头皱蹙。
白樘却只静静地望着她,那种眼神,似乎是山云雾雨,海风峦光。
让云鬟难以形容。
最后白樘道:“有一句话,我最后问你一遍。”
云鬟又紧张起来:“是什么?”
白樘道:“你现在辞官,还来得及,你且想一想,要不要……”
当时云鬟心头混乱,只当毕竟是她不知道哪里做错了什么,又或者,白樘始终无法原谅她的“真实身份”,但是听了这一句,却仿佛被人用力推了一掌,将要跌入深渊或者寒潭之中般。
她不想……就这样结束,不愿就如此垂死。
故而在片刻窒息后,云鬟也不等他问完,便即刻道:“不。”
那会儿她以为白樘还会说些什么,她也已经做好了要“垂死挣扎”的准备。
谁知白樘听了她的回答,只仍是有些古怪地看了她半晌,才似笑非笑道:“好。”
然后就叫她退出去了。
不料此刻,白樘竟又问起来。
只听白樘道:“你既然选择了,就当知道刑狱之路,绝非坦途,你若无法彻底自律克制,那么就不配……”
云鬟知道他要说什么,明知道不该流泪,泪却因此更急了,又怕发出声响,只顾死命咬着下唇。
白樘默默看了片刻,终于轻吁了口气。
就如同那日一样,他起身走到云鬟身前,道:“不要……再哭了,这里是刑部。”
奇异的是,他的声音不再似先前一般冷清漠然似的,仿佛带一丝无奈跟规劝。
云鬟却因蓝泰之事加上白樘先前的训斥,两下交加,再也承受不了,虽不曾放声大哭,但是肩头却因不停地抽噎,也禁不住地颤抖起来。
白樘喝道:“够了,哭什么!”这一次,却是带了十万分不悦跟怒气似的。
云鬟用力一哆嗦,受惊地抬头看向他,眼中的泪默然无声又不由自主地悄悄滑落,她懵然瞪大双眸,唇上还带着些许血痕。
此刻的这张脸,因哀恸悲伤交织,泪痕狼藉,眼睛通红,嘴唇破损……俨然跟美貌并没什么干系了。
云鬟望着眼前的白樘,但是与此同时,心底却蓦地翻出出现无数熟悉之极的场景。
鄜州之时,那些翻看过无数次的书册,就算上京、就算遁逃也要带着的书册。
洛阳风雨,龙门古佛,在悲悯的双眼注视下,她也瑟缩地望着这看似无所不能的……
云鬟不由哑声道:“我知道四爷一直瞧不起我,可是我……我就只是想、成为像是你一样的、一样的人,这个想法、自是极为可笑,我又怎么能做到?想来、只是碍眼坏事而已……如果,如果四爷真的容不得我,如果我真的这样、让四爷厌弃,我可以……”
“辞官”两个字,尚未说出,眼前忽然一暗……以至于就算事后,云鬟亦怀疑当时到底发生了何事。
这日,正是休沐之期。
一大早儿,季陶然跟清辉两人便来到府中。
三人厅内坐了,把近来关于宣平侯府蓝泰案的种种线索理了一遍。
清辉道:“据宣平侯所言,掳走蓝泰的,是个武功极高的蒙面人……事发的地点,在茂林,距离太平河有四五里地之遥。”
季陶然道:“宣平侯身边带了那许多侍卫等,如何竟给人轻易得手?”
清辉道:“说是蓝泰淘气,自己一个人跑到了树林子里,才跟人可乘之机,发现之时已经晚了。”
那天宣平侯指认了太平河后,即刻又请调了水兵过来,于河中来回仔细搜找,却也并未发现什么。
这个……却也算是个好消息罢。
云鬟道:“我不解的是,既然说贼人将泰儿扔到了水里,如何……我们发现宣平侯的时候,他身上干干净净,毫无下水的迹象。”
清辉道:“我也正想说此事,若真的是爱子如命,眼见落水,自然要奋不顾身地下去抢救。”
季陶然正要说宣平侯许是不会水所以并未跳下去的话,听他两人如此,便道:“果然有些道理,如何给你们说着,竟觉着宣平侯可疑起来?”
两个人不言语:最可怕的自然也是在此,倘若宣平侯真的可疑,试问一个父亲亲手杀子……说出去骇人听闻不说,若是蓝夫人知道,又情何以堪?
才说到此,外间有一人匆匆来到,报说:“崔侯府的小二爷派人来报,说是叫尽快去宣平侯府,出了事。”
三人齐齐起身,门上备马,便扬鞭往宣平侯府赶去。
行到中街之时,忽见前头人头攒动,挡住了去路,季陶然皱眉:“是谁家办喜事么?”
清辉心中蓦地想起一件事,瞥一眼云鬟,却不便出声。
因此路不通,当下只得绕路而行,如此又过一刻钟,云鬟蓦地发觉,竟来至了晏王世子府的这条街口上。
此刻迎面正也来了一人一骑,马上的人远远地见了他们,便举手叫住。
原来此人竟是张振,季陶然道:“张都司,哪里去?”
张振笑道:“迎接贵人。”
季陶然问道:“什么贵人?”
张振格外看一眼云鬟,道:“难道你们还不知道?世子跟王妃的车驾已经进城了,我也正要去凑热闹呢。”
这几日被蓝泰的事搅的天昏地暗,云鬟并未留意此事,虽然也曾听灵雨跟晓晴私底下议论过,只是未曾上心罢了。
果然见前头路口,有一队车驾露面,张振笑道:“哟,给你们赶上好时候了,且快看看……咱们的世子爷,几个月不见,不知是不是还是那样风流依旧呢?”
说笑间,那边儿世子府门口侍卫们早就列队相迎,晏王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与此同时,便见中间儿的八宝香车上,有个人也自车上跳了下来,只见他身形敏捷矫健,身着玫瑰色镶金绣的纻丝袍,金冠束发,腰束嵌金的黑色革带,脚踏宫靴,身形果然英武风流,正是赵黼无疑。
却见他三两步上前,给晏王跪地行了大礼,晏王忙将他扶起来,两个人相看片刻,赵黼却又走到那香车边上。
此刻那车辆正缓缓停下,车门打开,赵黼伸手搭了过去,车厢内一只手探出来,搭在他的掌上。
旋即,一个袅娜身影从车内出来,虽隔着稍远,仍能看清依稀轮廓。
这边儿的张振,季陶然,清辉……以及云鬟齐齐看去,均都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