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 吕陵因是太子府的人, 自对太子忠心耿耿, 而晏王上京, 声威日盛, 太子府内不免有些议论之声, 吕陵也有些焦急不安。
偏顾詹士不知哪里打听了他跟窦鸣远有些亲戚相关, 便私下里说道:“你得闲或可跟你那外甥亲近亲近,毕竟他们新上京,那世子又厉害的紧, 咱们的人一时半会儿竟到不了身边儿,倘若有个现成能用的,于太子面前, 也是一件奇功了。”
吕陵即刻明白顾詹士的意思, 是想他去“策/反”窦鸣远罢了。
只不过因吕陵知道窦鸣远的性情,生怕弄巧成拙, 便有些不大敢贸然开口。
彼此来往了几回后, 眼看有些时机成熟, 吕陵才隐约于话语中夹杂着透出这个意思。
不料窦鸣远闻听, 便义正词严地道:“我跟舅舅虽然是亲戚, 然而各为其主,自也各自效力。大丈夫岂能做那不忠不义、反复无信之举?何况世子御下严明, 王爷又是个宽厚深恩的人,我纵然是万死, 也不能做那背主无义的举止。”
因此竟严词拒绝了。
反把吕陵弄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儿, 很过不去,私底下抱怨了两句,觉着窦鸣远不近人情、不识抬举,可却毕竟不便当面发作,且就罢了。
此后顾詹士再问,吕陵只说窦鸣远倔强执拗,“夏虫不可语冰”等话,就把此情撇下了。
白樘盯着吕陵面上,却见他提起此事,兀自三分难堪三分微愠,显然所说是真。
吕陵继续说道:“此后,我本来想就此作罢,也就算了,他仿佛也有意避嫌,就不大来见我了……谁知道有一天……”
吕陵回想那日,眼中也透出几分疑惑之色。
原来那天,窦鸣远忽地主动来找他,竟约他酒馆之中相见,说话中,便提起了近来甚嚣尘上的太子被皇帝见弃之事。
吕陵很是意外,起初还当他是来试探的,又怕似是先前一般碰一鼻子灰,便只含糊相答。
谁知彼此吃了两杯后,窦鸣远忽道:“舅舅上次说的话可还记得么?”
吕陵越发吃惊,支吾道:“怎地了?”
窦鸣远皱眉道:“近来我恍然想明白,太子毕竟是储君,也是正统,有道是良禽择木而栖,我们自也要为储君效力,我已决定弃暗投明,追随太子了,请舅舅向太子表达我的诚意。”
吕陵起初还只不信,谁知窦鸣远竟又透露了几件晏王跟静王私下相处,所说的机密言语。
吕陵的心才又动摇了起来,一次两人相见,窦鸣远看见他的匕首,便索要,吕陵本只是想让他欢喜,越发为太子尽心效力,自也慷慨给了。
吕陵又说完了详细,道:“我原本只是想刺探些消息,在太子面前立功罢了,万万想不到他竟会做出此事,求尚书明察,饶恕下官之罪。”
太子跟王爷之间,乃至几位王爷之间,甚至于大臣与大臣之间,彼此都会安插密探等,本不是什么新奇之事,只是都是私底下的勾当,说出来未免有些撕破脸皮、不好听罢了。
胡少卿跟梁御史彼此相看,又看白樘,哑口无言。
白樘道:“那你可知道窦鸣远因何一反常态,又答应背弃晏王了?”
吕陵道:“这个却实实地不知了,下官所知,已经尽数说明。”
白樘道:“还有一件,太子可知道你跟窦鸣远之事?”
吕陵道:“以下官的品级身份、还不足以面见太子,只是告知顾詹士而已。”
白樘看过了主簿递过来的记录供词,同梁御史跟胡少卿两人低语商量了几句,便又命将窦鸣远带上来,跟吕陵两人当堂对质。
原本窦鸣远不肯招供,上堂之后,因见吕陵在场,便有些色变,又听白樘说吕陵将两人昔日私语、赠刀的事说明,窦鸣远不由面带怒色,频频瞪向吕陵。
白樘道:“窦鸣远,吕陵所说,是不是属实?”
窦鸣远仍是一言不发,白樘道:“只是本官有一事不明,当初你口口声声说不做那不忠不信、无义背主之徒,后来如何竟又做了自己口中那不齿之人?”
窦鸣远眉头微皱,喃喃道:“不忠不信,无义背主?”
白樘见他仿佛有些疑惑之色,便道:“吕陵说你之时,你曾以此话回他,莫非这么快便不记得了?”
窦鸣远抬头看向白樘,神情有些怪异。
胡少卿在旁道:“这厮为什么竟不回话?可是要大刑伺候么?”
正此刻,外间有人道:“晏王殿下到。”
话音未落,便见晏王同另一个人前后走了进来,几名侍卫立在外间。
白樘跟胡少卿梁御史三个早起身相迎,却见晏王身后那个,青色袍服,容颜如玉,正是崔云鬟,向着三人行了礼。
晏王来不及入座,转头看着地上的窦鸣远,眼中仍是透出凝重不信之色。
云鬟站在他身侧,也随着垂眸端详。
这窦鸣远是从云州一路跟随赵黼去了江夏,然后又进京的。云鬟进京后,也在世子府多有盘桓,她虽不曾留心那些侍卫之类,但却无意中见过了许多次,此刻定睛细看,果然也记起些昔日的景象,以及窦鸣远的举止,却也并无什么异样之处。
窦鸣远缓缓抬头,也看向晏王,目光之中闪闪烁烁。
却听晏王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窦鸣远张了张嘴:“我……”
晏王道:“你跟随黼儿多年,向来忠心耿耿,也是近来才留在我身边儿的,是黼儿信任你才留你护我身侧,你如何竟然作出如此不忠不义的行径?”
窦鸣远听见“不忠不义”四个字,脸上竟红了起来,身子也渐渐发抖。
他举手在太阳穴上按了按,皱眉低头,不知何故。
晏王只当他已经认了,失望之余,问道:“你好歹,告诉我一个因由。或许我哪里有亏待了你,才让你心生不忿……”
忽然窦鸣远道:“不曾……”
晏王道:“你说什么?”
窦鸣远捧着头,道:“不是,不……”
晏王见他似有痛苦之色,不由走前一步,问道:“你怎么了,到底是想说什么?”
谁知就在刹那,窦鸣远蓦地抬头,出手如风,竟闪电般袭向晏王!
云州,晏王府。
赵黼还未起身,便听得外头脚步声响,有人说道:“这是王妃新给世子做的衣裳,让我送来,给世子替换的。”
恍惚里听得这把声音,正是他长夜乍醒,懵懵懂懂之际,错认之下,几乎就蠢蠢欲动起来。
赵黼暗中咬了咬牙,自知道心底那一丝期许不能当真。
门外小厮道:“世子还没醒呢,姑娘交给我们就成。”
阿郁答应,交接之后,悄然无语,想是自去了。
赵黼心怀懊恼,正要起身。却听得门口小厮窃窃道:“王妃这般器重阿郁姑娘,不知是何意思?”
另一个道:“又听说是王妃的亲戚,只怕是给世子准备的人呢,不过这个模样儿性情,倒是百里挑……”
尚未说完,赵黼冷冷咳嗽了声。
外间两人吓得色变,忙咬舌不语。半晌才猫腰进来,其一手中果然捧着套新衣裳,试探问:“是王妃叫阿郁姑娘送来的,叫给世子替换呢,今儿便穿这套?”
赵黼点头,小厮抖开衣袍,要给他披上。
谁知才贴身儿,一股淡香扑鼻而来,赵黼猝不及防,情不自禁打了个激灵。
这种感觉,难以言喻。
回过神来后,赵黼恼羞成怒,就把那衣裳夺过来,远远地扔了开去。
两个小厮不知如何,还以为是冒犯了他,忙跪地请罪。
赵黼皱眉瞪了地上衣裳一眼,道:“不关你们的事,将这一套拿开。”
因先前斥候回报,说是辽国国都方向有兵马调动,赵黼自忖府内又扣着一个棘手的宝贝,因此不敢怠慢,也无法再着急回京。
吃了早饭,心中略一打算,便先去地牢。
看守的亲随道:“这睿亲王向来倒也安静,只有一样,他向我们要书看呢。”
赵黼笑道:“要什么书?”
亲随道:“他说随意什么书都使得,只是我们大舜的书,做什么要给辽狗看,何况他向来也不肯老实招供,因此我们都未曾理会他。”
入地牢相见萧利天,却见他坐在木板床之上,盘膝静坐,数日不见,脸色略见憔悴。
听见动静,萧利天睁开眼,下地走到监牢边上,望着赵黼说道:“我皇帝陛下必然会派人来救我回去,世子若有什么条件,此刻提起,陛下一定会答应。”
赵黼道:“当真都会答应?”
睿亲王点头:“不错。”
赵黼道:“那就把你们辽都给本世子玩玩如何?”
睿亲王紧闭双唇,眼中透出凝重之色:“世子何必总是介怀往日之事,若两国修好,便会挽救更多人命。”
赵黼瞥着他道:“当着我的面儿这般口灿莲花,让你吐露你们辽人在我国潜伏多少细作,有什么图谋打算,你怎地就惜字如金了?”
睿亲王见他虽是含笑,实则双眸凛寒,刹那竟又想起那一夜凉月峡里,乍然见他从天而降之时的那种恐惧。
不料赵黼将他下颌一挑,笑道:“不对,倒的确可以拿你换点东西。”
睿亲王略觉窘然,转头避开:“世子想要什么?”
赵黼道:“有两个人,我是势在必得的。”
睿亲王倒也聪明:“世子想得的人,我知道花驸马是一个,不知另一个是谁?”
赵黼笑道:“上回我派人追他到了你们国都,仍是给他跑了,先前他潜伏在鄜州当细作,后来又在齐州潜伏,化名贾少威的,你可知道?”
睿亲王道:“我知道此人。”
赵黼道:“拿这两人来换,倒还有些可商量。”
睿亲王目光闪烁,却道:“只怕要让世子失望了。”
赵黼有些诧异。睿亲王道:“驸马已经投诚我国,他又是个英雄,若是交给你们,一来他必然会被折辱而死,二来,将来岂不是无人敢再投诚我辽国了?”
赵黼又怒又笑:“你这辽贼,偏有些狗见识。那么你不愿意换,就准备死烂在这地牢里么?还是我把你送到京城……”
正说到这里,外头有侍卫来到,匆匆请了赵黼外出,禀道:“辽人一队兵马,足有百余人,并未掩盖行踪,一路招摇往云州而来,头前两名探马递了书信。”
赵黼展开书信,从头看罢,却见果然如睿亲王所说,这一队是奉辽国皇帝之命,前来议和的。
赵黼皱眉思忖道:“这辽人也是贱,当初要跟他们好好地隔河为界,友好毗邻,他们偏要杀要打,如今我们要打,他们偏又来求饶议和,我虽不想跟他们啰嗦,只是不知道皇爷爷他们是怎么想法,可是京城内的回信尚不知几时来呢……”
把书往侍卫怀中一扔,问道:“他们何时能到?”
侍卫道:“明日一早儿,大队便能到果子沟。”
赵黼道:“不可掉以轻心,再多派几个斥候带队,格外侦查他们是不是另有伏兵。”
是夜,赵黼跟蒋勋在外随意吃了饭,不大舍得跟他分开,便拉回了府中。
两人在书房内,高谈阔论。
正说起议和的事,互有些争议,却见阿郁来到,门口行礼道:“王妃知道世子有客到,特叫送了一壶好茶。”
赵黼看一眼蒋勋,叫她进来。
阿郁身后跟着两个小丫头,果然将茶壶茶盏等布置妥当。
赵黼见阿郁站在旁边,只指点小丫头行事,并不乱看,那一种严禁自矜的风范,真是无可挑剔。
他不由笑道:“真像真像,我都不忍心说你是个赝品了。”
阿郁道:“世子说笑了。不知何为赝品?”
赵黼对蒋勋道:“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毕竟对方是个女孩子,蒋勋便笑笑不答。
赵黼横了他一眼,便把香茶望他跟前推了推:“尝尝看,有没有毒。”
蒋勋见他推茶,还以为是客气,听了后一句,才又哑然失笑。
阿郁正要退下,外间杜云鹤手中捏着一物进门,道:“世子,京内有书信来。”
赵黼才接到过世子府跟静王的信,却不知又是谁的来,便道:“拿来我看看。”
杜云鹤双手呈上,赵黼信手接过,低头一瞧那封皮儿上的字迹,顿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举在眼前看了几回,脸上早就露出难以言喻的惊喜之色。
才要拆开看,忽然想起还有闲杂人等:“都出去!”
阿郁跟杜云鹤等各自退出,蒋勋便问:“是谁的?”
赵黼笑道:“你猜。”忙去洗了手,才拿银拆刀将信小心拆开。
且说出了书房,杜云鹤看一眼阿郁,道:“可知道世子接的是谁的信?”
阿郁道:“这个我们如何好过问?”
杜云鹤瞥着她,意味深长地说道:“你能留在这王府里,多亏了写信的那个人,你不知道么?”
阿郁摇头:“不知道。杜总管是什么意思?”
杜云鹤并不解释,负手而去。
身后阿郁缓缓止步,回头看书房门口,却听到里头赵黼似叹息了几声:“ 阿鬟,阿鬟!”心潮澎湃,情难自已,虽是短促两声,却叫的荡气回肠一般。
阿郁听了这般声响,原本宁寂的眼中忽地泛起些许光刺似的,却又如流星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