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那晚林间,重黎满是怜悯的眼神和那些规劝她回头的话,她就一股子无名火起。
陵光上神不在了,他的心也跟着死了。
什么仇怨,都随着陵光的死消散了,她只在那双眼里看到无边的懊悔,如洪潮,将她这些年小心翼翼构筑的温柔冲得四分五裂。
那一刻她才知道,自己这么多年的相伴居然比不过一个他恨了五千年的人。
“罢了,横竖他如今也不过是个心死之人,每日做些冠冕堂皇的善事,以为那就是弥补了,再过些年,该忘的都会忘,该放下的还不是得放下,届时他自会明白我是为他好的。”
她这辈子即便寄人篱下,与妖邪为伍,即便脏了双手,跌进泥潭里,至少重黎,会是她的。
至于陵光……
即便她还有命活下来,也不过是再死一次的差别。
合上眼,零星的画面跌入脑海,她有时会分不清自己和余念归的意识,曾经放出的那缕神识,如今收回来却还带了些别的东西。
梦与现实交错,像是跌入了她自己编织的虚梦千年。
她有些烦躁地摇了摇头,不愿再细想:“接下来便是关键的时候,有些事我需弄明白,无尽的去处你可有头绪?”
执明思索须臾:“听闻混沌和穷奇那边暂且没出什么乱子,只有饕餮那边突然没了音讯,无尽临走前曾提过与饕餮的一段交情,二者之间或许有所关连,你不如去鹿城打听打听。”
“好,我这便去。”还未转过身,她便望见不远处的宫殿门前站着一道雪青色的人影,身形瘦削,高挑纤细,肩上披着件裘衣,正朝着这边张望。
风雪甚大,但依稀还能认出是敖洵。
这是余鸢第二次见这位小殿下,第一次见他时,这位还是个“药罐子”,而今倒是被养得很好,面色也红润了起来。
与之相较,她前些年在霜华殿中见到的那位,就尤为可悲了。
执明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自然也留意到了敖洵,忧他着凉,正欲去劝,身后却忽地传来一声低笑,他回过头,狐疑地望着她。
“你笑什么?”
余鸢也不知自己为何会笑出来,只觉得莫名可笑,说到底执明也同她差不了多少,这么多年求而不得,倒是有几分“同病相怜”的意思。
“倒也没什么。”
她突然有了几分兴致,幽幽开口。
“就是来这的路上,我有瞧见苏门山的楚长曦与少阳山等各派人士前往昆仑山,随行的一众弟子中,有个身负内伤的弟子,体虚得很,一路都需人照看着,听说——”
“是好不容易寻回来的大弟子。”
言尽于此,她淡淡一笑,也不理会执明骤变的脸色,就此离去。
执明虽有心追上去问个明白,可敖洵还望着他,踟蹰再三,他还是先将这个消息搁置一边,快步走向那檐下的人。
“执明,发生什么事了?方才的姑娘是……”敖洵并未见过余鸢,一时好奇。
“一位故人罢了,来同我寒暄几句的,无甚大事。”执明本不想对他撒谎,但神使鬼差的,这番搪塞之辞却是脱口而出。
敖洵的鼻尖冻得发红,半张脸缩在毛领下,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十分惹人垂怜。
换做平时,执明自是极为心疼的,可余鸢方才那句话却似是一根刺,哽在了他咽喉。
以至于此时他脑子里竟然会浮现出陆君陈身着单衣,赤足坐在霜华殿的角落里的样子。
雪谷的天这般冷,敖洵才在屋外站了片刻这手便凉了许多,陆君陈那时候是不知道冷吗?
想到这,他不由蹙眉,又极快掩去这片刻的走神,牵起敖洵的手,温声软语道。
“进去吧,外头冷。”
第八百九十二章 故人终殊途
八隅崖上细花如雪,浅金的灵泽于树下徐徐荡开,浑厚温润,点点碎星光流转于肩头,树下的人阖目凝神,灵气随风而去,飘然入世,遁入无形。
许久,陵光额上沁出一层细汗,睁开眼,神色凝重地观望这滚滚云海。
她试图施术探明北海孤岐山深处的状况,但重重风雪之后,还有一层怎么都无法勘破的障壁,将她的术法挡了回来,峭壁深谷间,没有看到任何阆苑楼阁。
她知道东华与执明诞世之初,的确在孤岐山深谷中建有一座玄冥宫,四灵聚于昆仑后,孤岐山随之封闭,千万年来,沉寂于北地千尺霜寒下,再无人见过其真容。
东华并不算个恋旧的人,同他们在一处时,也不常提及孤岐山,更不必说执明那个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性子,封天阵启动之前,愣是没让任何人瞧出端倪来,若非如此,庚辛也不至于……
想起那些往事就觉着糟心得很,她叹了口气,起身。
陆君陈同她说过,他是从一口寒潭中逃出来的,孤岐山深谷中潭水诸多,结冰的不结冰的大大小小算下来少说有上百潭,就这么一个个找过去,无异于大海捞针。
“上神,您这次回来,好像同从前不太一样了。”玄霜树神从皴裂粗糙的树皮下长口,虽不能视,却能清楚地觉察到她周身灵泽,似乎温柔了不少,沾了许多从前没有的喜怒哀乐,仿佛从高寒的云端走了下来,剥去了厚重的铠甲,倒有几分凡间女儿家的愁思了。
陵光微诧,哑然须臾,嗤笑了声:“许是种出了情根后,心境也不一样了吧,多年不见,你可还好?”
“小神守着这昆仑山,守着云渺宫,都习惯了,没什么不好。”树神笑了笑,“上神能被救回来,小神便是死,也无憾了。”
陵光心生无奈:“昆仑封山这么多年,辛苦你庇护一方生灵了,让我还有个能回的地方。”
树神道句惶恐,伸出枝条,就地给她编了个藤椅,好歇歇脚。
“如今玄武叛变,无尽破除封印,凶兽入世,人间妖祸接连,往后的路,只怕难行……”她疲倦地揉了揉眉心。
东华肉身已毁,如今只是个凡人,即便想如她这般救治,也无从下手,当年的四灵,就只剩她一人了,若无尽发难,说实话她并没有多少把握。
“上神不必如此忧虑,人间有句话说得好,船到桥头自然直,您身边还有值得信赖的人,无需总是一人扛下这重任。”树神劝慰道。
听罢,陵光心口一咯噔,旋即也笑了。
是啊,她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她仰起头,看向树神,郑重道:“玄霜,我成亲了。”
片刻的怔忡,而后便是一阵爽朗的笑声,似是困惑之后又恍然大悟的透彻,能将一切都看得明白。
“恭喜上神,多年牵绊终圆满,从今往后,漫漫长路有人相伴,小神……不胜欣慰。”
无需她多言,仿佛已然料定她所嫁何人,也不似司幽阿鸾他们,措手不及。
只是衷心地为她感到高兴。
它自父神开天,便生长在这八隅崖上,看着他们四位上神入主昆仑,看着他们征战的岁岁年年,辛酸苦辣,悲喜愁欢,看着这昆仑从荣盛到衰败,直至封山。
它见过了太多冷暖,荣枯荣灭,百废待兴,却从未对这世间麻木失望。
心始终是烫的,藏在这孤寂的八隅崖上,还可再暖万载。
说不清为何,陵光只觉得方才的烦忧都随之一扫而空,没什么坎儿,是当真跨不过去的。
“主上,原来您在这啊。”身后忽然传来镜鸾的声音。
她回过头,就见镜鸾气喘吁吁地停在不远处,同她打过招呼后,又朝玄霜树微微低了下头,以示敬意。
陵光没料到她会来寻,想来是司幽离开之前,同她通过气儿了。
“重黎和长潋呢?”她想起之前在潮汐殿中一言不发的长潋,留下重黎后,她一时也没多想,这会儿记起好像有小半日没见着这俩小子了。
重黎说稍后寻她,也不曾来过。
这一问却是将镜鸾难住了,好一阵东瞧西望,支吾作答:“好像还在……促膝长谈。”
“促膝长谈?”
这词儿听着哪里不太对劲。
陵光瞧着她一副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阿鸾。”
“哎!……哎哎!在呢!”镜鸾当时就给吓得一激灵。
这心虚样儿,陵光只觉有几分好笑,清了清嗓子:“陪我去见个人。”
云栖小径,拂落半枝白雪,小园红梅正香。
昆仑高寒,山下春盛,山上却还是春寒料峭。
一条曲折青石路通入侧锋紫竹林深处,篱笆小院儿,道儿旁种了些好看的花草,青叶在白雪间,格外醒目。
院中只摆了一副石桌椅,树根旁厚雪堆积,桌凳上的雪却是被人仔细清扫过,太阳晒了小半日,水渍也都快干了。
挂着山中野菜与瓜果的檐下,冰锥滴滴答答,门扉敞着,站在院外便能看到屋中景象。
素净的小屋,只一白鬓老妪举着三炷香,正对着一座灵位上供,动作虽慢,可奉香屈身,虔诚之至。
即便已是两鬓花白,满面沧桑,于陵光而言,眼前的人似乎从未变过。
不夜天七年相护,若没有她,阿九只会活得更艰难。
陵光示意不要搅扰莲娘,在外头静静地望了许久。
上过香,莲娘又拿起脚边的一只竹编篮子,颤巍巍地出了门。
镜鸾刚上前一步,就被拦了下来。
陵光摇了摇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默默跟上。
从侧锋到主峰,要走近一个时辰的路,莲娘就这么一步步走过去,累了,就停下来歇片刻,再往前。
不知是不是不太看得清,好几次都险些崴了脚。
但便是自己要摔了,手中的小藤篮也攥得很紧。
陵光只能悄无声息地从后头托她一把,又或是先一步清好她脚下的路,让她走得稳妥些。
这条路走着走着,愈发眼熟,待看到那片澄明如镜的碧水才反应过来,这就到了天池。
陵光和镜鸾停了下来,望着莲娘踏着水岸,步履蹒跚地走过去,似乎思索了片刻,才停下,将手中的小篮搁在岸边,慢慢蹲下去,从那盖着白布的篮子里取出几碟小点心,桂花糕,炒糖球,如意酥,一份儿一份儿地放在晶砂岸上。
看着这一幕,陵光不由怔了怔。
镜鸾叹了口气:“自八年前那一战后,阿九的尸身葬于天池,她便每日都来祭拜,春夏秋冬,风雨无阻,长潋也去劝了几回,都无用,您那会儿能不能醒来都难说,此事是绝不能透露的,虽不知余鸢化身余念归潜伏于昆仑时可有动过歪心思,但那八年,玄武上神和无尽都无暇顾及昆仑,想来暂且不知此消息,莲娘这边,也一直瞒着……”
说到这,她似有几分犹豫,顿了顿,才说下去。
“其实前些时日去十殿阎罗那瞧了一眼,长潋和司幽的意思是……莲娘年事已高,寿数将尽,您既已归位,她记忆中的阿九也再不能回来了,只当斯人已逝,何苦再惹伤心,不可结缘。”
这样的结果,于谁,都好。
不可结缘。
可不是嘛,朱雀上神与不夜天的小阿九,实在是相距甚远。
便是告诉莲娘她就是阿九,也更想句玩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