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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朱存却显然没有这么乐观。他欣赏和相信三弟的胆识和斗志,但他知道,走这条路意味着什么。

“仗还没打一场,你瞎乐个啥!等上了战场,你才知道当兵打仗是什么意思!”

“切!”朱温不屑地哼了一声。看看身边这么多生龙活虎的年轻人,再看看密密麻麻的刀枪和战旗,难道还会有什么比我们更强大?难道还有谁能击败我们?

农民军在徐州并没停留多久,他们很快向西进发。黄巢的目标是豫西重镇汝州(今河南临汝),他希望乘势进逼洛阳,威胁关中。

朱温、朱存跟着大军的滚滚洪流一路向西。朱温的话少了起来,他背着一把大刀低头走在朱存旁边,一言不发。离开了老家,两个人都莫名地感受到一丝恐惧。未知的目的地,未知的前程,未知的战斗,没有人知道前方就有什么在等待着他们。

单调而疲乏的行军持续了好多天,当汝州的界碑映入这些农民军士兵眼帘的时候,整支队伍忽然骚动起来。

数匹快马扬尘而来,为首一人厉声大喝:“将军有令!立即整队,我部为先锋,即刻进攻郓州城!”

人流就像爆炸一般轰然散开,人们在四处乱跑,急急忙忙去排成战斗队形。

朱温的头脑一片空白,他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朱存拽了一下他的胳膊,急忙向队伍中央跑去。

战斗就要开始了!朱温觉得血液从脚底“轰”地一声直冲到头顶,他的心脏在剧烈跳动着,全身肌肉一下子绷紧。

这不是街头田间的谩骂斗殴,这将是真实的杀戮,是面对面的生死搏杀。

朱温从背后摘下那把沉重的大刀,他注意到自己的左手又开始剧烈地抖动。不能让别人看到他这个样子,朱温把颤抖的左手藏进怀里。

“你没事吧?”朱存不安地看了弟弟一眼。

朱温摇摇头。朱存看到他的脸涨得通红,红得就像血的颜色。

朱存张嘴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安慰,叮嘱,有很多话想说,但又不知道说什么。他也是第一次打仗,他只希望当这场战斗结束的时候,还能再见到弟弟。

面前站着这么多生龙活虎的年轻人,他们紧张得就像一群小孩。不知道几个时辰之后,他们还能不能在同一个世界见面。

朱存突然觉得有些后悔,他不该这么冲动跟着朱温一起来参军,他应该和大哥一样阻止自己的弟弟。战斗还没有开始,但他已经尝到了残酷的味道。

战鼓擂响了,沉重而有节奏的鼓点声就像催促死亡的咒语。这支军队缓缓前行,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只有天知道。

朱温提着刀,挤在拥挤的方阵中,一步步向前迈进,他清晰地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和沉重的呼吸。他抬眼看了看身边的二哥,朱存正举着一支长枪,表情严肃,神色凝重,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大战之前的气氛完全不像朱温想象的那样激情澎湃,热血沸腾,而是充满了悲伤和压抑。

前方突然迸发出巨大的轰鸣,像是人们的喊叫,又像是擂响的战鼓。整个方阵加快了前进速度,士兵们开始小跑,然后变成了狂奔。

朱温就像被人扯着一样不由自主地向前冲去。他努力想弄清楚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却什么都看不见,双眼所及,全是密密麻麻的背影。

轰鸣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前方有兵器的碰撞,有战马的嘶叫,有人们的喊杀,还有铁箭划破长空尖利的呼啸。

朱温突然听见有人发出凄厉的惨叫,这叫声撕心裂肺,令人心悸,他从没有听见过这样的叫声,他想不到,一个人竟然可以发出那样凄惨的声音。

朱温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力举起手中那柄大刀,然后拼命咬了咬自己的嘴唇,他感觉到了疼痛,还有随之而来的鲜血流入口中咸咸的味道。

这不是梦,这是活生生的现实。

朱温扯起嗓子吼了一声,试图让自己振奋起来。但他根本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巨大的声浪淹没了一切。

他只能拼命往前跑。

无数人扭曲着倒在箭雨中,更多的人冲了上去,扭打、搏杀,一片混乱。

朱温的双眼模糊了,这片巨大的混乱场景,狠狠地轰击着他的视线。

他感到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到自己腰上,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朱温低头看了一眼,那是一个农民军士兵,血肉模糊,瞬间已丧命。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一个身影已扑到他面前。朱温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他已经嗅到了即将刺进他咽喉的枪尖上那浓烈的血腥味。

没有任何犹豫,他下意识地挥刀一格,用尽全身力气,朝那个身影猛劈下去。

“嚓——”那是刀撕裂肌体的声音,一股炽热的液体扑到脸上,巨大的血腥味令他几乎窒息。

朱温用手一抹,全是触目惊心的血红。而那个人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就无力地瘫倒在他面前。

朱温觉得全身虚脱。他重重地喘着粗气,以刀驻地半跪着。现在他看清了被自己斩杀的那个人,穿着黑色的皮甲,年轻的脸上一片苍白和惊恐,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已经了无生气。

原来这就是战争。他甚至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已经把素不相识的人劈成了两半。

他抬起头,一道白芒正对准他的面门袭来,那道炫目的寒光让他几乎无法睁眼。

要死了!

朱温下意识地闪过这个念头,自己刚刚发现了一个新世界,却就要倒在进入这个世界的门口。

“啪!”一杆长枪从身后递出,格开了那把直斩他面门的长刀。

“找死!”朱存愤然大喝,冲上前来,抬手一枪,长枪从一个唐军士兵身上贯胸而出。

朱温如梦初醒般猛然站起来,木然看着那个年轻的唐军士兵在血泊中痛苦地抽搐。

朱存的大手搭上了朱温的肩头:“三弟,这是生死搏斗,走不得神!”

朱温看着二哥黝黑的双眼,忽然想起了自己在那间阴暗狭小的房间里愤然喊出的豪言。

“我命由我不由天!”

杀意瞬间灌满了全身,朱温抬起刀,从嗓子里挤出了一声饿狼般的嚎叫。他高举着刀,义无反顾地冲进了鲜血飞溅的杀场。

这一战,农民军大获全胜,一举攻入汝州城。

精疲力竭的朱温一屁股坐到地上躺了下来。天空一片湛蓝,通红的阳光照得他有些头晕。他叹了口气,庞大而残酷的战场上,一个人的生命是多么渺小,渺小得就像一只蚂蚁,不知什么时候被一脚踩死,而不会有任何人注意到。

那不是我想要的命运。朱温对自己说。

朱存站在他身边,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在他们身后,是浸透鲜血,布满尸体的苍茫原野。

乾符三年(公元876年),京城长安发生地震,整个关中人心惶惶。但让唐王朝更加惊恐的,还是农民起义军不可阻挡的燎原之势。两月之内,王仙芝的军队接连攻破郢、复、申、光、庐、寿、通、舒等八个州,席卷河南、湖北、安徽,把偌大的中原搅得天翻地覆。短短半年时间,农民起义军已经发展到三十万人。

朝廷大震,见来硬的不行,在一班大臣的怂恿下,唐僖宗想到了诱降。唐僖宗立即下诏,只要王仙芝归降,既往不咎,还封他做“左神策军押牙兼监察御史”。

王仙芝以前是贩私盐为生,从没想过要真的跟朝廷作对,有个好日子过便已经是最大的人生目标了,如今见闹腾一下竟然被封了个大官,大喜之下便想投降。

消息一出,部下们都强烈反对,尤其是黄巢,更是大骂他目光短浅,害人害己。见众人不服,王仙芝只好勉强拒绝招安,率军在河南、湖北一带逡巡不前,跟官军兜圈子,等待时机。

见王仙芝已经动摇,黄巢果断与其分道扬镳,独自率军北返。次年三月,黄巢大军攻破郓、沂二州,斩杀节度使薛崇,顺利返回山东鲁南地区。

一直在湖北一带转战的王仙芝终于没能再次等到皇帝的招安诏书,乾符五年(公元878年)二月,王仙芝兵败黄梅(今湖北黄梅西北),于突围时战死。王仙芝的余部转战至安徽一带与黄巢会合,推黄巢为黄王,号“冲天均平大将军”。

兵势再度强盛的黄巢成为农民起义军当仁不让的领袖。他率军沿黄河西进,再度直逼洛阳。朝廷见关中告急,急忙调集重兵堵截。谁知黄巢避其锋芒,率军突然掉头南下,强渡淮河、长江,突入江西、浙江,甩开唐军主力,开山路七百余里攻入福建,攻克福州。随即又沿海岸南进,进逼广州。农民起义的烈火在江南熊熊燃烧,黄巢大军很快发展到数十万人。

两年多时间,黄巢把流动作战发挥到了极致,率军从黄河之畔一直打到南海之滨,行程五六千里,席卷河南、安徽、江西、浙江、福建、广东、广西,威震大江南北。这两年,堪称他用兵最为鬼神莫测之际,也是跟随他的农民军士兵最快乐的日子。

而朱温在萧县的田间村头积累起来的肉搏技能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他的战友们很快发现,这个人不但格斗能力出众,作战勇猛,而且打仗很有头脑,打得过就一定致对方于死地,打不过就跑,既能捞到战功又不会白白丢了性命。朱温、朱存两兄弟在军中的地位随着军队规模的急速扩大而不断飞跃。两人从普通的士兵一步步升到了指挥上千人的将领。

农民军在越州(今浙江绍兴)再度遭到唐廷大军围剿。黄巢他领军跳出包围圈,开山路七百里,进入福建,攻克福州。在这里,农民军对当地的官僚﹑地主大开杀戒,把缴获的粮食分给穷人。

朱温感受到巨大的满足。曾经不可一世的权贵地主们像狗一样趴在他们面前瑟瑟发抖。而穷人们则用巨大的欢呼包围了他们,把他们看作从天而降的救世主。

有实力就有一切。有实力就可以改变命运,改变地位,改变这个世界原本赋予自己的一切。朱温深刻地记住了这一点。

3.天街踏尽公卿骨

乾符六年(公元879年)九月,黄巢率军进入岭南,他们的目标是广州。

这是唐军在岭南重兵布防的据点。但农民军要想在这里获得休整的机会,就必须要拔掉这颗钉子。

战斗打响了。朱温、朱存的部队再度成为攻城的主力。这是他们已经经历过的无数次战斗中普通的一次,两兄弟甚至没有来得及说话,就率着各自的士兵向城楼冲去。

谁先攻上城楼,就意味着获得晋升的机会。朱温当然不想错过这样的机会。

他一边挥刀猛砍,劈开纷乱的箭雨,一边招呼着自己的士兵登上云梯。

什么时候自己往前冲,什么时候让自己的士兵往前冲,现在他已经深得其精髓。

城头的火力减弱了,越来越多的农民军士兵跃上了城楼,和守军搏杀起来。朱温深吸了一口气,扭头看了看身后。潮水般的士兵正向城墙涌来。

是时候了!朱温高举着战刀,非常做作地冲到城墙下,全然不顾乱飞的箭镞,挺身高喊:“兄弟们!跟我一起上啊,杀进城去,里面的一切都是你们的!”

他的面前响起了一阵几乎癫狂的欢呼,朱温得意地转过身,迅速爬上了云梯。

在农民军凌厉的攻势下,守军终于败下阵来。城门洞开,农民军潮水般地涌进了广州城。

攻入城内的朱温就像打了鸡血般兴奋。他疯狂地冲进每一个看起来像是权贵、地主居住的大宅,然后让自己的士兵在外面把守。在这样的战斗中,谁能第一时间攻占,谁就能拥有它。朱温当然很清楚,更多的地盘和财富意味着更多的荣耀,更大的发言权。

“朱将军!朱将军!”一个士兵凄厉地叫着,扑了过来。

朱温诧异地盯着他。

“请将军速去城门……”士兵上气不接下气,“朱存将军,他……他……”

五雷轰顶。

来不及多想,朱温夺门而出,朝着城门狂奔。

他的二哥静静地躺在城门口,身边站着许多呆若木鸡的士兵。

“哥——”朱温发出的凄厉呼声让周围的人都打了个寒战。他旋风一般扑到朱存面前,看到一张熟悉而苍白的脸。

朱存极力想抬起头,但是他失败了。他躺的地方,鲜血已经积成一个水洼。一看便知,没有人能救得了他。

朱存想说些什么,但已口不能言,只能用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的弟弟。朱温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不舍,看到了担心,或许还有难以道尽的哀伤。

朱温抱住他,感觉到二哥的体温正在飞快地流逝,然后他听到了一声沉重的叹息,朱存闭上了双眼。

瓢泼大雨,骤然而至。朱温坐在雨中,紧紧抱着朱存的尸体,一动不动。

从未有过的悲凉和孤独灌满了他的内心。从此以后,曾经的梦想都只能由他一个人去实现,再没有人会在慌乱时去拉他的胳膊,再没有人会在敌人的长枪刺来的时候为他挡开。这个怀揣着狂妄梦想的年轻人,第一次把那个残酷的世界看得如此清晰。这个乱世冰冷如铁,要想出人头地,要想荣华富贵,只有比别人更狠。其他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朱温抬起头,充满愤怒和杀意的目光穿透了厚重混沌的雨幕。他再也不是热血轻狂的莽撞少年,现在的他是一头只为了生存和欲望拼死搏杀的独狼。

广州之战,虽然朱存战死,但朱温却因作战有功再次获得晋升。而和数年前的那个放牛娃相比,现在的朱温已俨然是另一个人。虽然他失去了唯一能认同和理解自己的亲人,但从人皆轻视被东家呼来唤去的放牛娃,到提刀披甲杀人不偿命的军中大将,朱温感到如鱼得水。碧血黄沙,马蹄声急,这些都让他找到了梦寐以求的存在感和归属感。与这些相比,所谓的孤独又算得了什么?

这场战乱改变了他的人生,更让他意识到自己身上无限的可能性。

在农民军的沉重打击下,各地藩镇纷纷发生兵变,唐王朝的地方政权土崩瓦解。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起义大军中,黄巢终于有实力和资本和唐军正面决战。

乾符五年(公元879年)十一月,岭南地区发生瘟疫,黄巢决心对唐王朝发起决定性的一战。他自号“义军都统”,檄文天下,宣布朝廷的种种恶行,宣布将打入关中,推翻唐王朝。数十万大军从桂州(今广西桂林)出发,沿湘江顺流北上,开始了浩浩荡荡的北伐。朱温再一次得到提拔,成为先锋使。黄巢已经注意到这个狠如虎豹,心如铁石的年轻人。

湘江之上,是不计其数的战船、大筏,两岸是衔枚疾进的滚滚铁流。看着如此壮观浩荡的声势,骑着高头大马,提着雪亮的大刀,带着自己麾下的数千士兵,朱温内心激荡如鼓。他忍不住仰天狂笑:“大哥,你看到了吗?当初我就说过‘我命由我不由天’!哈哈哈,我还会做得更好的,一定会!”

农民军进入湖南,接连攻克潭州(今湖南长沙)、澧州(今湖南澧县)、江陵(今湖北江陵)。唐僖宗见形势急迫,于次年正月初一改年号为广明,同时免除岭南、荆湖、河中、河东地区的税赋四成,企图安抚人心。但这对于已濒临崩溃的唐王朝来说,起不了任何作用,在农民大起义的冲击下,各地纷纷发生兵变和叛乱,唐王朝的中央权威早已荡然无存。

广明元年(公元880年),黄巢大军在信州(今江西上饶)与淮南节度使高骈部会战,大败唐军,斩杀高骈部将张璘。七月,黄巢率部自采石(今安徽马鞍山西南长江东岸)飞渡长江,接着以破竹之势又渡淮河,突入关中。

黄巢进入关中之后,更是一呼百应,大军急速发展到百万之众。洛阳留守刘允章闻风而降,农民军兵不血刃夺得东都洛阳。

此时的唐军主力早已被农民军甩在江淮之间,附近各路节度使要么忙于镇压兵变,要么拥兵自保,完全忘记了在长安那位惶惶不可终日的皇帝。十二月初三,黄巢攻破潼关。眼见京都不保,半个月前还在装模作样检阅神策军的唐僖宗李儇仓皇出逃,奔往咸阳,不久又奔至成都。四天之后,黄巢的大军便兵临长安城下,左金吾卫大将军张直方率领留守军队献城投降。

当年黄巢科举失败,怒气满腔的他离开长安时曾恶狠狠地扔下一首七言诗:“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当他在万众簇拥中威风八面地进入京都长安,将曾经强大无比的这个王朝踩在脚下之时,心里充满了复仇的快意和极度的满足。

而此时的朱温,却没有黄巢那种“我花开后百花杀”的豪情。当他跟着黄巢四方征战,从一个人人轻视的放牛娃变成战场上对手的梦魇时,确实享受到巨大的成就感和满足。但此时的朱温,心情却变得格外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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