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尘的额头冒出了细汗, 他手中的佛珠顿了一下, 接着转得更快。
秋日的深夜冷了起来, 外边洒进来的白皓皓的月瞧着像落了一地的霜, 空旷的佛场里两盏青灯寡淡冷清弥漫出细微的檀香, 空气里的清气灵气冰冷, 但是安尘浑身像是在热腾腾的火山边一般, 他背面的僧衣已然被汗水浸湿。
妖邪不侵的法师安尘这一刻终于尝到了妖魔高深的本领,他手里沾染的妖魔的血多到数不尽,他杀过的恶妖几千年道行的大有, 他们的妖术与名堂更多,幻境甚至能以假乱真。
但是生而佛体的法师从来轻易将其斩杀,他曾以为他可以降服天下所有的妖魔, 修行者也隐隐约约以他为首。
但今天他终于见识到了妖的厉害, 他一动也不敢动,这只妖的魅术甚至乱了他的佛心, 他的呼吸、心跳、身体, 全权由她掌控。
他感觉到额头上的汗水慢慢流了下来, 从他的额心流向他高挺的鼻尖, 滴在了他拿着佛珠的指尖, 又渐渐冷去。
他闭着眼睛, 不看这破了红颜枯骨佛术的皮囊,他抿着唇念起了佛经。
书丹拿了个蒲团过来,坐在他对面和他一起打坐, 她瞧见他满脸的汗, 忍不住拿了张手绢给他擦了擦。
“休要再使魅术,否则贫僧必不手软。”
年轻的法师微微睁开眼,他看着自己的指尖,瞥见那袭红衣挨着自己的僧袍。
书丹一愣,她觉得自己挺冤,她可从来没使什么魅术,从前在林府不知道这家伙是自己老公的时候更加没使,她知道这和尚是个法力高深的,也不去讨那个没趣,而且她目的又不是戏弄个和尚,当然不会在他身上多花什么功夫,而现在她妖力被封印,就是个普通人,更加没法子使什么魅术。
而且你是我夫君,我用得着多此一举吗?
但她家大和尚老公并没有自己是她老公的意识,他紧张兮兮,身体紧绷,汗水甚至浸透了僧袍,书丹都不忍心逗他。
事实上书丹连挨都没挨着他,连擦个汗都是手绢儿轻轻的碰,生怕这位大法师会突然爆炸。
“那我便离远些,你瞧瞧这个距离可好?”
安尘忍不住看了她一眼,见她抱着个蒲团坐在他一丈开外,漂亮的眼睛认真瞧着他,黑漆漆地瞧不清她眼里的含义,但她那眼睛在模模糊糊的月光与暗影下看起来湿漉漉的样子,安尘甚至觉得她可怜巴巴的,像个被主人嫌弃的小猫儿一样。
声音濡濡软软,乖乖地坐着,也不再动作。
安尘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的胸口奇怪极了,像是心突然抽了一下似的,总想做点什么。
他垂眼看见自己指尖转动佛珠的手中的佛珠停下了转动,他的指尖不安的细细磨着指纹。
也不知道想做些什么,就想过去摸摸她,或者让她离得近一些。
“并非说你不好,也不曾嫌你,只是让你莫要使用魅术。”他抿着唇忍不住开了口。
书丹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奴家被大人封印了妖力,且这是佛门清净之地,如何用得了魅术?”
安尘一怔,他觉得自己耳尖热得要命,他开始反复的问责自己,对啊,她明明没有使魅术。
不过是你道心不坚定罢了。
书丹见他眉头又皱了起来,有点儿于心不忍:“我在此地恐怕扰了小师父的修行,若是小师父不便,我可先去外头呆上一宿?”
安尘的心又是一抽,心里想着这只妖狐真是乖得不行,又想着,她必然以为我嫌弃她了,便想躲得远远的,这外头都快打霜了,却说要在外头待上一宿。
安尘想了想那场景,深秋寒霜的夜里,红衣的小妖狐可怜兮兮的守在门外,像只孤苦伶仃的小狗儿似的,必然心里难受。
接着他指尖一颤,心里又是一顿,又想着她与我非亲非故,修为妖力皆被我压制,她在此地不过是被逼无奈,倘若受了我不好的待遇,必然在心里厌弃于我。
他睁开眼看着她,她瞧不清她神情,只瞧见她行为乖巧,不知她喜怒。两盏青灯的火突然晃了一下,他的瞳孔在光线明灭间骤然变色,他猛然想起了死了的林玉成。
脑袋被她一刀割了下来,毫不手软,干净利落。
而此前她也是对着林玉成言笑晏晏,温柔小意,甚至说哭便哭,说笑便笑,那般不顾一切又情深义重,她的眼睛、她的嘴说的每一句谎话他都信。
安尘的心渐渐凉了下来,他眨了眨眼皮,眼珠子看着虚空,茫茫地看着,然后他突然站了起来。
他走到窗边,手指摸了摸窗口的冷风与即将成霜的露,外头的冷风微微吹了进来,他湿透了的僧衣被风一吹,粘在了皮肉上,凉意几乎渗透他无坚不摧的佛体钻进他骨头里。
他轻轻地开口:“你可是怪我将你带来了这里?”
“没有。”书丹说,“这儿好,灵气多,适合修行。”
安尘眼皮动了一下,又问:“你可是不高兴我封印了你的妖力?”
书丹笑嘻嘻问他:“那你能解开么?”
“不能。”他转过头看着她,“若是我解开,你必然又入红尘搅起是非、惹得满身尘孽,你若是在此地安心苦修,指不定能成仙。”
书丹坐在蒲团上打坐,她压了压丹田的气,朝安尘招了招手。
安尘下意识的应着她招手走了过去,末了又立刻止住脚步,居高临下的问她:“何事?”
然后他看见书丹仰起了头。
“你能活多久呢?”
她的眼睛很大,外头的月光照见了她的脸和眼睛,她在月光之下,皮肤有种光洁无暇的质感,像一尊美丽易碎的瓷器,世上最顶级的能工巧匠都雕刻不出这样一张脸,她的容貌穷极凡人对美的想象,她的眼睛在月光里,柔美又亮。
安尘别过脸不再看她,却也老实回答:“倘若我修行得道,可以活上三百年。”
书丹笑了起来:“我是妖,我们妖狐便是活上几千年的都有,修行得道的也有上万年。”
安尘瞳孔蓦然睁大,接着他慢慢地、缓缓地垂下了眼皮,长长的睫毛掩盖住他眼里被被月亮映出的光,他的手慢慢的垂了下来,良久后他张了张唇。
他的声音依旧很轻,又带着一丝隐忍的哑:“倘若我能活三百年,往后你便是自由了,只望你莫惹罪孽,你灵魂干净透彻,功德加身,有仙缘……”
他这个位置离书丹只有一步之遥,书丹伸出纤细雪白的手,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她弯着眼睛笑了起来:“你只能活三百年,我还管什么尘孽因果?还管什么仙缘?”
安尘被她牵住的手微微颤了起来,他浑身僵硬,却不挣脱。接着他听见她说:“你是我夫君,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也得是同年同月同日死的,不然我独自活着可没什么意思……”
“嘀嗒——”
手指的佛珠突然就断了线。
“嘀嗒——”
一百零八颗佛珠从他手中断断续续漏了下来,掉落在木板上弹跳不止,声音嘀嗒嘀嗒滚落得越来越远——
他面容背对着月光让人瞧不真切,他的手脚像是浸泡在水里,这一瞬间他几乎不能自主控制。
他躬身跪在地上,突兀至极,一把将她搂进了怀里。
他修长的手指触碰着她温凉的黑色长发,柔软的触感缠绕在他指尖,温软娇小的妖狐顺从的靠在他胸膛,他眼眸微微垂下,长长的睫毛很直,眼珠子一动不动,认真得像是在修行佛法。
寡淡冷清的脸上显出了一丝如释重负般温柔的笑意,他的声音很低很轻,贴在她耳边:“我知晓你很会骗人,但你若是在骗我……”
“怎么?”
“你若是在骗我,便要永远骗下去,可好?”
书丹伸手从他臂膀之下轻轻抱着他,指尖碰见了他背面湿冷的僧衣,书丹心里一抽,心疼至极。
“我这些话不曾骗你,你若是觉得我是骗你,我便骗着你生生世世……”她仰头看着他眼睛,“你是修行的僧人,若是忌讳女色,我便不当你是夫君,我便变成小狐狸陪着你修行,做你一只妖兽,你圆寂之时与你一同踏上轮回路,你说可好?”
安尘觉得自己的心尖都在颤抖,她说得那样理所当然,口吻自然得像是冗长的岁月下沉淀出的悠久深情,眼睛真挚温柔得几乎让人溺死,就像一种让人上瘾的毒,又像是高深术法、令人辨不清真假、窥探他心底秘密而制成的幻境。她说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语句间断的换气声,每一个眼神,就连发丝都贴合他心意到无与伦比,完美合意到令人害怕是场易碎的美梦。
也许从林府的第一眼相见,就已经注定了他会突兀地、不顾一切的走上另一条路,注定了他会想现在这样拥抱着她,安心又背道地听着她的心跳。
其实当初在林府,那日案发,他早早就躲在暗处跟在了她身边。
他预料着她会哭泣,会悲伤,会被茫然无措,到时候他可以将她带走,也带到这这里,让她安心的修行,就在他身边。
但事情的发展令他措手不及,他看着她前一刻还茫然无措地掉着眼泪,下一刻便双目冰冷杀气毕现。
他看着林玉成不可置信的瞪大双眼,看着他疯狂着、不甘着、绝望着,隔着黑夜与窗,他都能感受到那种彻骨的冰冷,和生不如死的绝望——这就是动了情的下场。
他在心底告诫着自己,给自己戴着重重的枷锁,他将这只妖狐打上了最危险的标签,告诫自己远离。
但是他的行为与自己的告诫彻底背离,他的心不安躁动,整夜的念经与苦修也解不了这样的浮躁,只要一闭眼,看见的又是她。
就像是入了魔障,就像是被妖邪入侵,就像是几生几世的牵绊而来的因果骤然袭来——就像是人间高楼戏曲里的儿女情长,一见钟情。
日夜变得无比漫长,光阴愈发索然无味,就像是心里想着一样宝物,想要得到它,却不能拥有的、不能触碰的煎熬。
但是这一刻,他看着她的眼睛,就像突然找到了方向,此前的茫然与无措,压抑与煎熬,通通都不再侵扰,就像一个吃毒上瘾的病人,明明知道毒危险而致命,却忍不住疯狂的吃进嘴里,就像是飞蛾与火,对光的渴望超越了生死。
他轻轻的摸了摸她柔顺冰凉的头发,轻声开口:“好。”
他深深得闭上了眼。
没有关系,即使是骗我也没有关系。
只希望你能骗得更真一点。
更久一点。
因为我已经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