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月白色衣衫因被各种不知名的药材汁液浸染而显得脏污不堪、蓬头垢面且满眼红血丝的方昕远立于门前,右手举着一只洁白的小瓷瓶,激动的整个身躯都在微颤。
分明是狼狈出了几分邋遢猥琐的形象,却莫名使人觉得格外的高大伟岸。
当然,这里所指的‘使人觉得’,也只是方昕远自身这样认为罢了……
至于阿禄和药行里的伙计,已经拥有了透过事情表面看本质的技能——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方才方昕远冲出房门之时所喊出的那句‘成了’上头。
……什么成了?
然而二人还来不及开口询问,便忽听得方昕远仰天哈哈哈大笑了三声。
这笑声不可谓不震耳——像是天空深处压抑了许久的响雷忽然炸开。
伙计呆在原处看着自家少爷,是觉着这一幕像极了那些武侠话本子里所谈及的练邪功导致‘走火入魔’的情形……
阿禄亦是目瞪口呆,强自说服自己眼前的人没有疯,上前说道:“方少爷,我有些重要的东西要给你看——”说罢便解下了肩膀上的包袱,随着他的动作,包袱发出叮琅哐当的声响。
毕竟彭大夫桌上的瓶瓶罐罐有些多,而他本着宁可错拿一千不能放过一个的原理……全给偷来了。
而方昕远在被阿禄的话拉回了神思之后,却只回了他一个‘你是谁’以及‘小爷有急事没空理你’的不屑表情,而后便迈了阔步往前走去。
阿禄不太能理解他顶着这么一副形象却还能如此嚣张是为了哪般……
而且,他们好歹也碰过几次面的,虽然他只是个小厮,但也不属于大众脸好吗,就一丁点儿印象都没能留下吗!
然而不管如何,眼下除了腆着脸皮跟上去也别无他法,故阿禄只有边跟着方昕远往外走边急道:“方少爷,我这儿有些药材可能对阿樱的病情有所帮助,你看能不能鉴定一二?”
“什么乱七八糟的!”方昕远一把挥开了阿禄,一副心急如焚中却又带着狂喜的表情,矛盾到了接近扭曲的程度。
阿禄欲哭无泪,他这番话说的条理清晰,逻辑分明,哪里就乱七八糟了?
怎么不说是这位方少爷自己根本没有分出神来听他说了些什么?
事实也的确如阿禄所猜测的这般,方昕远此刻的确腾不出任何心思来听任何人说任何话。
“太好了……”方昕远口中念念有词,脚下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在冲出药行大门之时甚至不顾一切狂奔了起来。
“少爷……少爷您小心看路啊!”伙计眼见着不远处一辆马车疾驰而来,惊得冒了冷汗,冲着方昕远那凌乱无比的背影喊道。
方昕远却仍旧没有能听得进去,阿禄和伙计来不及上前阻拦,唯有一脸紧张的看着方昕远,眼睛都不敢眨上一下。
渐近的马蹄声忽然急乱起来,伴随着马儿吃痛的叫声,想是赶车之人见有人贸然闯入车前情急之下欲勒马——
然而如此短的距离内要控制住马匹绝非易事,绕是车速已然减缓,却也未能错开同方昕远相撞。
“砰!”
意料之中,重物被撞飞坠地的声音响起。
“少爷!”伙计脚下动作更快,却见那辆‘肇事’过后的马车不顾倒地的方昕远,已经扬鞭绝尘逃逸而去。
阿禄目瞪口呆了片刻,亦提步跟了过去。
“少爷您没事吧……啊?您觉得怎么样?”伙计弯下身,刚欲伸手去扶方昕远,却又因在药行里呆的时间久了,多少知道些医理,比如人一旦受了重伤之后,在不明伤势的情况下最好先不要擅自移动伤者,故一时间只得慌张的看着倒在地上的方昕远,而不敢贸然将人扶起。
来到跟前的阿禄则是二话不说蹲了下来,将包袱解开摊在方昕远旁边,边抓紧时间解释道:“方少爷,这是我得来的一些处理过的药材,你看看对阿樱的病情有没有帮助,这些都是,还有这些,你快看看——”
方昕远缓缓侧过头来:“……”
药行伙计:“……”
这人……真的不是来逗他的吗?
在这种情形下,做出这样的举动,真的感觉不到会有哪里不合适吗?
方昕远深吸一口气,待看清护在怀中的瓷瓶完好无损之后,方缓缓吐出了一口气来。
还好……
方昕远单手撑地,虽然艰难,却极快的站了起来,而后丝毫停顿也无,便拖着一瘸一拐的腿朝一江春内走去。
伙计见状已近呆傻,不知该作何反应。
这真的是一个刚被马车撞飞的人该做出的行为吗?
他家那位身娇肉贵,被蚊子叮个包都要一整夜睡不着,大发雷霆让所有下人起来捉蚊子的少爷去了哪儿……
相比于深深震惊到的药行伙计,阿禄的反应就快的多了,利落而迅速的将包袱里的药材兜好之后,便又火急火燎地追了上去,“诶!我说方少爷,您先看了再走也不迟啊……!”
……
跟在后头的阿禄急的满头大汗,走在前头的方昕远却全然不为所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方少爷,此事关乎阿樱生死,就算我……就算我求你了还不成吗?你就看看吧!”阿禄觉得自己的尊严已经找不回来了。
但为了阿樱,值!
就在阿禄开始考虑要不要跪在地上抱住方昕远的大腿恳求他直到他答应为止之时,忽听走在前面的方昕远出声喊道:“我制出解药来了!快,快去给我准备一盆热水,还有药酒!”
前路拐角处,刚从厨房出来的宋春月闻言惊的手下一滑,手中的托盘和汤碗俱砸到了脚下,热汤洒溅的到处都是,热气窜冒。
方昕远见宋春月呆愣在原处,边往前走边催促道:“那个谁,叫什么来着,说的就是你,快去准备热水和药酒——”
这副颐指气使的大少爷做派也真是什么时候都抛不掉……
说罢也不给宋春月说话的机会,自顾自地疾步朝着江樱房间的方向走去。
阿禄却傻在原地动也不能动了。
二人中最先回神的还是宋春月。
“他方才……说的什么?”宋春月眼睛一眨不眨地跟阿禄求证道,似怕方才从方昕远那里听来的话只是她产生的一段幻觉,稍一惊扰便会被打破。
阿禄同样瞪着一双圆眼睛看着宋春月,好一会儿才道:“他说……他说让你去准备热水和药酒。”
宋春月的眼睛瞪的愈大,口气亦带上了着急的意味,“最先说的那句!”
“……他,他制出解药来了?”阿禄满脸的不确定和小心翼翼。
宋春月呼吸一窒,身形蓦然一颤。
……
“嘭!”
房门忽然被推开,刺眼的晨光顺势泄入房内。
“方大夫……?”房内的梁文青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骇了一跳,自内间而出,一撩开帘子瞧见方昕远‘冲’了进来,讶然道。
呃,这幅形象也真是……需要勇气。
“快给我倒杯水来——”方昕远大步来至床边,边对梁文青吩咐道。
见方昕远凌乱的外形下是一张格外郑重的脸,梁文青连带着也跟着紧张了起来,是也顾不得去追究方昕远方才的口气太过命令化,老老实实地跑去倒了杯水捧了过来。
“她夜里醒过了?”方昕远替江樱探完脉,眉头陡然一紧。
这脉相微弱的可怕!
且又有寒风侵体之象——
“啊……?没有醒过啊……”梁文青摇着头茫然道。
她夜里睡得沉,只知道醒来的时候阿樱好好的躺在这里,而本该在床边坐着的自己……也同样好好的躺在了床上。
想必是春风夜里醒来,不忍见她趴在床沿受冻,才将她抱到床上的吧?
那画面一定很美……诶!她想哪儿去了,现在的重点可是阿樱,阿樱!
梁文青在心底默念了两句‘罪过’,忙向方昕远问道:“阿樱的情况可是又恶化了吗?”
方昕远的眉头越锁越紧,眼底亦被疑惑覆盖。
这情况岂止是恶化……
说是处于弥留之际也绝不为过!
仿佛一个原本好生生的人,身体里的一切忽然被榨干了一般——
怎么会这么快!
得亏他这解药配制的及时,若再晚上一会儿只怕就来不及了!
思及此方昕远只觉得惊险无比,一面夺过梁文青手中的杯盏,一面对梁文青说道:“将人扶起来,快——”
梁文青照着他的话做,直到见方昕远从带来的瓷瓶中取出了一粒浅紫色的透明药丸给江樱服下。
“方大夫,你给阿樱吃的是什么?”
“解药——”确定江樱将药丸吞服下去了之后,方昕远脸上骤然出现了‘劫后余生’的表情。
梁文青膛目结舌,瞬间对自己的听觉产生了怀疑,“解,解药?”
“方大夫,你要的热水和药酒来了……”此时,宋春月和阿禄快步走了进来。
“阿樱怎么样了?”
“是啊方大夫,阿樱她怎么样了?”二人急问道。
“死不了了。”方昕远往身后的圈椅中一坐,利落的翘起了二郎腿,已然恢复了一贯吊儿郎当的口气。
宋春月几人大喜过望,甚至到了不知该如何表达的地步。
“那,方大夫,这,这热水和药酒要给阿樱怎么用?”由于过分激动喜悦的缘故,宋春月说话都开始结巴了起来。
方昕远一翻白眼,指了指自己左腿处,“那是给小爷自己擦伤口用的!”
众人绝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