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开四月,朗朗桃花。
柳树下,一红衣男子执笔作画,另一白衣男子从门外匆匆赶来。
“绯玉”
“不要叫这个名字。墨竹。”许迟吹了吹纸上尚未干涸的墨迹,将画用镇纸压住。回过头就看见一脸汗水的墨竹,只好把他拉过来坐下,递了一杯茶过去。
“在下的哥哥已经把宇文小姐的蛊毒治好了。”墨竹坐下来大口饮茶,气喘吁吁,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叫道“你不是也叫在下墨竹么。”
“转眼两年过去,令兄若治不好宇文小姐,精湛医术只怕也要落人口舌。”许迟没理会墨竹的炸毛,抬眼问道“东西可带来了”
墨竹沉默下来,乌沉沉的眼睛神采黯淡下来。就当许迟以为他会摇头时,接着听见他的一声“嗯。”
一个轻巧莹净的瓷瓶放在桌上,瓶口被一软玉塞着,隐隐有一股辛辣味道。
“这是你要的东西”墨竹的语气听上去有点发颤,背后吹过的凉风弄得他打了个颤。虽已是春上,可这凤仪宫却是阴冷无比,绝对能称得上是冷宫了。
实际上这凤仪宫改名换姓之前的确也是磅礴大气的冷宫。只是这冷宫不为人所知罢了沈郁喜爱美人,又怎舍得把人打入冷宫。这冷宫自建成以来就无用武之地,只不过宇文筱结束了它寂寞的生命,又由许迟接替了它的余生。
除了几个知情的,其他人还都以为皇后娘娘修得半辈夫妻荣住凤仪宫呢。
许迟拔开玉塞,往里看了看,一颗黑圆的药丸安静地团在里面,好生可爱。
“就一颗”
“怎么的,你以为这个是元宵啊,想搓几颗搓几颗”墨竹气得脸颊通红,他累死累活做出药来,结果还嫌少转眼看见许迟就要往手心里倒,连忙阻止,“哎哎哎这个不能倒出来”一把将瓷瓶抢过来抱住,“这个药丸不仅入口即化,接触皮肤也会化,可别浪费了瓷瓶还是在下特意找材料做的呢。”
许迟听后细细观察这瓷瓶,薄如脆纸亮如明镜,的确是难得的上品。
“你何时会走”墨竹看着眼前的人,心中既酸涩又不舍。两年来,“皇后”被皇帝安置在这凤仪宫中,可谁知这是软禁自宇文筱走后,凤仪宫便成了禁地,除了自己任何人都进不来。也亏得自己是打着请脉的名义,否则连他一面也见不到。
一想到最初凤仪宫被严密把守的样子,墨竹私以为那近似天牢。而每次他进来凤仪宫时都需要沈轩宜的手书,那个男人意味深长的眼神每每令他毛骨悚然。
一年前,他被绯玉恳求研制出假死药来,只为脱离深宫,再不回来。经过他十几个月的悉心研究成功制出,这颗小小的药丸便成为对方逃出生天的唯一出路。
“再过几日吧”许迟把瓷瓶收起来,转头望着墨竹,“你何时离开”
“在下不知”墨竹深知如果假死成功,他是极有可能逃不了追查的。他死倒没什么,只怕皇帝将罪责追罪到谷家,那样哥哥的心血就全白费了。
“出宫之后去哪”许迟想知道自己可能被带到哪去,如果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也可以提前修改。
“百草谷。”墨竹知道,近来自家哥哥为了接应他们已经迁居到了百草谷中。
“尚可。”许迟点点头,这个地方与他身死倒是可以有相当大的联系。
“在下只怕”墨竹还是忍不住说出自己担心之处。
“皇上必定不会追责你们谷家的。”许迟的语气十分决绝,那种自信的神情让墨竹不但没有定心,反而感到不安。只是这感觉转瞬即逝,快得抓不住。
灰白的脸色了无生气,沉沉的死气笼罩在男子的印堂中心,毫无起伏的胸膛和稍显青色的皮肤。当日在职太医无一例外地对盛怒的帝王极低声地道着“皇后娘娘去了,皇上莫要伤心过度,以免伤了龙体。”当然,也无一例外地震惊于皇后是个男子的事实。
沈轩宜坐在床榻上,还是不能相信。他摸着男子失去温度的脸部皮肤,又捧起瘦削无力的一只手来,亲自探上脉搏没有任何的反应。
“皇、皇上”从宫外听到诏令赶来的墨竹跑着进殿,当下居然虚脱一样跌在地上,但很快又爬起来到床边行礼。过于剧烈的跑动对他这种从未练过武的人来说还是太勉强,额角的湿汗和苍白的嘴唇征示着他较之常人更为柔弱的身体。
“去。”
墨竹连忙爬起来对着躺在床上的人号脉诊查,腹诽着今天绕着太医院跑了十几圈被当精神病,还不是为了做戏做真一点。随即,他敛下神色,徒留几分悲戚,对着沈轩宜摇头道“已经”
“没有别的办法了么”沈轩宜脱力一般放松下来,两肩耷下,平日里高傲的眼神中生出几分灰败之意。
墨竹心神一动,想着就等你这句话了,郑重跪下,“在下不才,医术不如家兄精湛,家族有一灵药有起死回生之效,不知可否一试”
沈轩宜立即点头。
墨竹咋舌,看样子皇帝对绯玉是真爱那在下是不是要拆散这对啊啊还是不要多想了。
在最短的时间里把马车准备好,正当墨竹以为万事大吉之时,刚要牵绳架马,身边一个人就蓦地跳了上来。正想教训是谁来添乱,近在咫尺的一张脸就把墨竹惊得差点跌下马车。
“快走”沈轩宜不耐烦地把墨竹提上来,用内力在马后臀上震了一下,马车飞奔出宫门。
“皇上,朝务繁乱,您怎能不顾”墨竹在沈轩宜狠如狼的目光里息了声音,心底默默流泪。
完了完了,皇上跟着来的话,该怎么让绯玉活过来啊如果说绯玉救不了的话皇上一定会把尸体重新带回宫葬在皇陵的
只希望宇文小姐不要跟着哥哥去百草谷。
马车足足跑了六个时辰,等到了百草谷上方悬崖已是深夜。
“皇上,随”墨竹刚要领着沈轩宜前往暗道,就发现他抱着绯玉直接跳下了悬崖。悬崖有多高,没有人比墨竹更加了解,想当年他为了逃出谷中,不走暗道惊扰哥哥,费了一天一夜从崖底爬了上来,其间锐石嶙峋,险象环生,十分可怖。
也不知道跳下去有没有事
墨竹连忙从暗道下去,这样高的悬崖修葺的石阶也是又窄又长,跑下去又是精疲力尽。
百草谷的竹舍不大,没有多余的床铺。于是谷漠天在竹舍外临时搭建起了一个能充当床铺的竹席台子。谷漠天原本坐在台子旁等人,屋里的烛火浅而微弱,一阵风刮过来就吹灭了它。
“谁”谷漠天惊站起,摸到袖子里装着麻醉粉的瓶子。
“哥是皇上。”墨竹跑到谷漠天的身边,拉了拉他的袖子。
“不知皇上驾到,有失远迎。”谷漠天拂开下摆就要行礼。
“快过来”沈轩宜连个“免礼”都不去说,把怀里的人放到了竹台上。
谷漠天走过去,看见躺着的人之后,一直淡漠的面容浮现几分诧异。
“救活他。”他的语气带着一丝压抑,饶是天色黑暗看不出眼神里暗藏的哀伤。
“他已经死了。”谷漠天冷声道。
听罢,沈轩宜的手指掐紧,质地冷硬的竹片竟被攥成齑粉
“哥”墨竹一看不好,连忙摇了摇谷漠天的手臂,“能治好的对吧”
谷漠天皱起眉头,他怎么想也没有明白自己的弟弟究竟在说什么,这种起死回生的荒谬之事,他怎么可能做到若是假死倒还可治,这踏进鬼门关之人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救回的。
“死了”
墨竹和谷漠天同时被黑暗中的声音惊住,那是一种怎样的声音啊就如一头野兽遍体鳞伤之后所发出的最后哀鸣,狂暴地想要碾碎身前的一切。
听见脚步声朝着自己过来,墨竹只觉如履薄冰。
连忙把谷漠天往后推去,他很怕沈轩宜失控伤到哥哥。漆黑的谷底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见在他面前不过几米之处微不可闻的喘息。万一他发狂的话墨竹攥紧手心里的刀子,任何能伤害到哥哥的人,他绝不留情
“不是是假死啊他只是想离开宫里”墨竹顾不得许多,只能把真相坦白。
“死了。”清冷如玉的声音在竹舍内传出,乍凉了舍外两人的心脏。
墨竹后退了几步,撞到了竹舍,后背冰凉的触感让他清醒过来,“怎么可能”
他明明做的是假死药,不是毒药啊
忽然,温暖的烛光照亮了一间竹舍,柔柔光线延伸到舍外,模糊地照清了竹台和它身边的男人。
谷漠天端着烛台走出竹舍,柔暖的光亮以他为中心散开,在这深黑谷底显得格外温馨起来。
“南韵,你在药里加了什么”
“钩吻、乌头、马钱子、藜芦”墨竹接连道出几种易有剧毒的药材,随后又道了一些用于麻痹、解毒的药材。
“这药并无问题。”谷漠天站在沈轩宜身边,将烛光伸近躺在那里的人。
“那是”
“他可是吃了茶叶”
“没有他的茶壶里一向没有茶叶”墨竹答道,却猛然反应过来每日凤仪宫中都有添茶,可唯独他的茶壶里
“这些药材相生相克,他只是自寻死路罢了。”谷漠天道,“只不过他一宫人竟能懂得药理,实属难得。”
“哥哥他是影卫。”墨竹忽然发现自己没有把绯玉的真实身份告诉自家哥哥。
“影卫”谷漠天此刻的眉头纾解开,嘴角也上扬了一点,“那便更好解释了,影卫所受的的腌臜事想必皇上比小人更懂一些。”南韵把药制出来时还特意拿来给他看过,这些药的分量不算多,他甚至还担心会不会缩短假死时间,只是南韵不敢加大用量,所以只是茶叶的话并不能置人于死地。
如果是影卫想到这,谷漠天忽然替皇帝觉得悲哀。
沈轩宜不再说话,他聪明如此,怎会还不明白他的皇后一开始就不想活着
他见过的影卫都是惜命的,任凭换了职位留在王府都会向他讨个恩典把臼齿中的毒囊取出,可影一从来没有提到过。本以为他早就偷着取走了,可谁会知道当年他亲手安上去的毒囊会成为他的最后一手
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不声不响地离开
偏偏还要带走朕的心
可朕却舍不得治你的罪
沈轩宜头一次尝到了无可奈何的滋味,明明那样心痛难耐,却无力挽回一切。他在痛苦中反省着,这人究竟是给他下了什么药竟让他如此心痛
“皇上,虽无法复生,但小人尚可保全此人尸身。”谷漠天看见了在他说完这句话后沈轩宜稍微清亮一些的眼神,暗叹又是为情所伤,又道“烦请皇上将此人留在小人这里七日。”
“好七日后,朕来取人。”眼中神采逐渐散去,离去的背影也是那样苍白无力。
“哥哥”墨竹走过来担心道,“他若是发怒”
“走罢。”谷漠天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冷若沉冰的双眸此刻泛起一丝涟漪。这世间,果真是人心最难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