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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帝春心 第20节

刘玖忽然意识到,自己拿的批红之权,似乎有些荒唐。

只要玉玺还在傅元青手里,批红便只是个笑话。

“是、是奴婢失言。主子恕罪。”他连忙改口,挤出个笑脸,“老祖宗别介怀。”

“朕今儿让你过来,是有其他事。”少帝道,“天下五军调动大权,共计一块兵符。半块儿在兵部,半块儿在御马监。你是御马监掌印,兵符带着吗?”

“一直贴身带着,稳妥保管。”

“嗯。拿出来吧。”少帝伸手。

刘玖茫然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匣子,机关一开,里面是半块儿兵符,他双手呈上去,少帝便把这天下百万大军调遣的权柄拿走了。

“刘玖,替朕拟旨。”少帝接着说。

“是。”

“命甘肃总兵杨凌雪即刻回京,撅升五军都督府兵马大都督一职,加封太子太保,上朝议事,控京畿卫戍部队,监管御马监,与兵部共掌兵柄。”

他说完这话,不光是刘玖愣了。

连傅元青都一阵恍惚。

少帝轻飘飘的一句话,却雷霆万钧。

提升杨凌雪为大端所有部队的总元帅,又加封宫保【注1】。已经是大端朝以来兵权最大之人。资历虽浅,却已经可以与权鸾并驾齐驱。

与此同时,夺了御马监兵符,直接将御马监之权减少为宫内禁军。刘玖本身就是太后身前红人。

联想到早晨太后拉拢自己的话——傅元青几乎可以笃定,少帝是为了与权家抗争才使出这么一招。

上一刻还趾高气昂的刘玖,脸色苍白,结结巴巴问:“主、主子……您这是……”

少帝倒似乎无所谓,笑了笑:“批红之权哪里那么好拿。还是说,有了批红之权,你就以为朕要任命谁,还需听你的意思?”

刘玖浑身一个激灵,叩首道:“奴婢不敢!只是奴婢拟了旨,司礼监老祖宗这边不知道肯不肯盖印呐?”

此时的老祖宗倒是配合,掖手垂目道:“天下是陛下的天下,朝廷也是陛下的朝廷。陛下有旨,做奴婢的哪敢不从。”

——刚是谁还振振有词说民为重,社稷亦重!这会儿就家天下了?放屁吧?身为堂堂司礼监掌印,一点脸也不要?果然说一千道一万还是个没脸没皮的奴才!

刘玖内心一边漫骂,一边谄笑着爬起来为皇上拟旨。

他字写得极好,遣词造句分寸亦得体,没多会儿圣旨就写好了。

少帝满意:“不错,你退下吧。”

刘玖乖顺的谢恩退了出去。

出了大殿才松了口气。

他擦擦额头冷汗,瞧见方泾和德宝正似笑非笑的瞧他,仿佛有些嘲讽的意思。

他瞪了二人一眼,骂骂咧咧的退了出去。

*

“杨凌雪是你以前的同窗吧?”少帝状似不经意说。

“当年曾与杨大人同是浦博明的弟子。”傅元青说,“只是不敢提。”

“为什么?因为浦老先生是浦颖浦大人的祖父,浦颖不喜欢你,所以你不敢提?”少帝好奇。

傅元青抬眼看他。

傅元青道:“浦夫子于孔孟之道有大建树,后推崇阳明心学、桃李天下,享誉海内。臣曾有幸耳濡目染。而入宫门后,身份微贱,便不配做浦夫子的学生了。私下偶遇浦夫子,也只敢退而避让。不敢辱没了浦夫子贤者之名。”

“那杨凌雪呢?”少帝闻。

“杨总兵?”傅元青笑了笑,“杨总兵身处边疆,三年一回京。臣身为内臣不好私下结交。算下来,十三年没见过了。”

少帝熟悉他的阿父,知道他的每一个情绪中微微的不同。

像是篝火燃烧只剩寸木,蚍蜉知晓一日之长短,夏日最后那几声蝉鸣……

至悲又至无。

一切依然如此,便认命。

少帝把没盖印的圣旨还有刚从刘玖那里夺过来的兵符都扔给了傅元青。

“陛下这是……”傅元青不解其意。

“杨凌雪正月里回京探亲还没走。你把圣旨送去杨府。正好让他承阿父个人情。”少帝说,然后嘟囔了一句,“别再为了什么前朝兵部支持把我卖了。”

“陛下说什么?”

“哦,浦夫子听说最近身体一直不太好,你路上顺道替朕送两个根老山参过去。说朕心念他,想念他讲学。让他开春了快快好起来。朕等着他。”

少帝站起来,申了个懒腰:“中午了,朕睡会儿。阿父速去速回。您还在思过呢,晚膳前朕要见着你人。哦对了,记得给把玉玺盖了。”

傅元青还要再说什么,少帝转身进了养生堂,只唤了德宝伺候。

他一只手握着圣旨,另一只手攒着兵符。

他有一种莫名的错觉。

杨凌雪并不是无缘无故成为天下兵马大都督的,是因为他才……

老祖宗站了好一会儿,最终叩首道:“奴婢谢主隆恩。”

作者有话说:

【注1】宫保:太子太保、少保的通称。

第24章 骨霜剑起(二更合一)

傅元青的车辇抵达将军府时,杨凌雪已是在门口等着,车下凳几未曾摆好,杨总兵便已经上前抓住了傅元青的胳膊,眼眶通红,哽咽着瞧他。

十三年未见。

那个在课上睡觉,叠纸人儿的捣蛋鬼如今身形魁梧,比老祖宗还高出一个头去。

只是眉目间依稀还有曾经青涩的身影。

老祖宗怅然一笑。

“哥……”杨凌雪沙哑着声音说,“终于把你盼来了。”

老祖宗不敢看他晶晶的眼,微微低头,结果忍不住笑了出来。

“杨总兵跣足而迎,是把傅元青当做了许攸?”【注1】

杨凌雪不解,低头一看,自己光着脚卷着裤腿站在石板路上。

他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本来在床上睡懒觉,一听说是哥来传圣旨就忍不住跳起来了。”

“不瞒杨总兵,今日是替陛下宣读圣旨。”

“好,哥哥跟我来!”杨凌雪说着要揽他肩膀,斜里却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腕,杨凌雪一怔,回头去瞧,一个身着黑色飞鱼服脸带天将军面具的年轻人站在傅元青身后。

“这是?”

“东厂死士,陈景。”老祖宗道,“陈景,松手吧。这位是甘肃总兵杨凌雪大人。”

陈景还瞧着杨凌雪,然后缓缓松手,说道:“就算是甘肃总兵,也不能对掌印无礼。”

他一直安静沉稳,倒让人注意不到。

如今上前一步,竟敢抓甘肃总兵的手腕,丝毫不显得畏惧,顿时就入了杨凌雪的眼。

杨凌雪哈哈大笑:“真是个好小子,敢这么顶撞我。要搁在我部队上定让你做先锋杀敌。不错不错,你就要这样,好好保护你家掌印,别让他被人欺负了去。”

“入府吧,待香案设好,宣读圣旨,莫耽误了皇命。”傅元青道。

杨家也是世家,有些消息多少能提前得知。

虽然宣读圣旨时因为天下兵马大都督几个字也受震动,倒也没有过分失态。

杨凌雪谢了恩起来,接过圣旨,恭恭敬敬的在香案上供起。

傅元青又把陈景手中的匣子接过来打开,里面是半块兵符:“请大都督掌兵符。”

杨凌雪接了过去,打量傅元青:“哥哥这些年都没怎么变,倒不像我,在边疆糙了老了。”

“紫禁城风水好,锦衣玉食、高枕无忧,靠得都是将士们驻守边疆保得大端朝安稳……这样的安乐羡慕不来,也无须羡慕。”傅元青说。

说到这里,傅元青又道:“大都督已统领天下兵马,以后还应恪尽职守。傅元青是宫里人,您也该保持些距离,不要让旁的人落了口实。”

“什么口实?”杨凌雪问他,“亲近阉党,同流合污?”

傅元青道:“是。”

杨凌雪混不在乎笑了起来:“便让人说去好了。我一个甘肃总兵,驻守边疆十三年,杨家也没封个侯世袭,兄弟们没一个长袖善舞的,京城里关系也维持的贫瘠,比不上权鸾五代咸宁侯的家大业大。陛下突然让我当大都督,为了什么?我杨凌雪有自知之明,不是哥哥从中斡旋,能有这番光景?如今我与哥哥已经绑在一处了,就算走得远了也没用。倒让人说我不知感恩,不是个东西。”

傅元青沉默。

杨凌雪还说:“我以后天天去哥哥私宅喝酒,跟哥哥舞刀弄剑的,我看他们怎么——”

“好了。”傅元青无奈,“都是做大都督的人了,怎么如此不稳重。”

杨凌雪笑了几声,终于落寞了下来。

“一个人在边关的时候,想你、想傅家大哥……后来,就传来傅家下狱之事。我背着军令,没法儿回京,急得出去杀了一堆鞑靼兵……三年一归,我回了四次京城……你不肯见我。没人愿意跟我说,我去找於睿诚他不说,去找浦颖求见夫子,被浦颖骂出来……他们说你已经深陷泥淖,不值得救,也救不得……一晃十三年过去了。”杨凌雪哽咽道,“哥,我救不了你,救不了傅叔叔,也救不了傅大哥。皇上让我当这个大都督,可我知道,我还是那个没用的、靠着你收拾烂摊子、只会给你帮倒忙的杨凌雪。”

天下兵马大都督,手里握着半块兵符,眼泪鼻涕齐流,哭的狼狈如稚童。

傅元青站在一侧,不看他,给他留了颜面,让他放肆去哭,又过了好一会儿,听见大都督擦鼻子的声音。于是老祖宗问:“大都督在家里还勤于练武。”

哭得有些恍惚的杨凌雪回头去看,院子里那排兵器擦得锃亮,刀剑握柄处都包出了浆,是常年用的。

傅元青走到兵器架下,拔出那把骨霜剑,这把剑是杨凌雪之父的爱物。

傅元青仔细打量它十几年不变的寒光,轻声道:“昨夜波声,洗岸骨如霜。”

大都督带着鼻音问:“哥,要不你跟我耍耍剑?”

老祖宗眼眸中,曾经的少年侠气染过,然而又渐渐褪色了,他道:“在狱中时曾上过几次拶夹……手指无力,挥不动剑。”

杨凌雪喉结动了动,说不出一个字。

老祖宗将剑递给了身侧的陈景,笑道:“不过无妨,让陈景与大都督切磋一二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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