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书楼到女人,由不正常到快乐,再到不要脸,这个因丹楼引起的话题因为丹楼就在眼前而终止。不管是有意诱导还是真的存心相助,十三郎没能让夜莲变成正常女人,但也成功在其心里投放又一片阴影。
装着这片阴影,万世之花追上十三郎的脚步,抓紧时间问出最后的话。
“你这样做,是不是还为了谕令,大令?”
“一部分是。”
十三郎认真想了想,说道:“我与眉师出发点不同,就像两条走往不同方向的线,暂时相交罢了。”
夜莲讥讽亦或自嘲说道:“我不至于连这都看不出。”
十三郎摇摇头,诚恳说道:“现在的你是一锅夹生饭,等到完全变成一个正常的女人,所有智慧都能回来,之后会更加强大。”
是夸奖还是贬低,是安慰还是陷阱,夜莲已没有心情分辨,沉默了一会儿,她的神情忽又变得讥讽,说道:“按照你的逻辑,眉师岂非不正常。”
听了这句话,十三郎回过头,朝依然有光芒闪耀的书楼方向看了看,微微叹息。
“坐在那个与那个相似位置上的人,都不正常。”
稍顿,十三郎转回身,默默低头说道:“院长大笑又大哭,不止因为剑尊。”
言罢,十三郎抬头,将一切不宁扔在脑后,朝丹楼里走出的那个人抱拳。
“您好。”
“先生好,仙子好。”
黑乎乎的夜晚黑乎乎的楼,黑乎乎的楼里出一个黑乎乎的人,黑乎乎的人明显不高兴,脸色沉重如黑铁。
“抱歉,先生不能进楼。”
……
……
“又是一天过去了。”
时临午夜,丹房禁门开启,结束一天“工作”的莫师从丹房内走出,舒展双臂抬头看看天空,神情有些疲惫。
丹师炼药,通常没有早晚日夜之分,修真世界经常能听到有丹师炼丹成魔,数月乃至数年不离丹房一步;有些时候,为了将丹药提升一点品质,丹师很可能需要经年累月进行研究尝试调配对比,最后的炼制过程更是寸步不离,哪里顾得了多少天。
辛劳没有高低之分,无论刚刚入门的药童,还是那些受人尊敬的丹师甚至宗师,想在丹道有所造诣,非得具有忘却时光的品质不可。比如当年,童埀因表现出众被内院额外录取,其出众处不仅仅在于对其药性天赋,还因为他有一股疯魔精神,进入丹房便能忘记一切,全身心投入。
丹道艰难,丹师受人尊敬,原因正在于此;他们作用巨大且无争世之念,无论有意还是无意,都在为修真界的繁荣做贡献。任何地方,任何宗门势力内,拥有一个丹道高手都是极为幸福的事,当宝贝一般对待。
莫师不是高手,他是宗师,处在炼丹界的最顶层。
仅以炼丹道造诣而论,灵域数得着的名家,莫师可排在十名以内。初听这个名次并不是太高,很难让人敬佩;道院名列三大势力,紫云道院为第一分院,主持丹楼的莫师仅列前十,有些说不过去。但如考虑一些场外因素,这个排名就变得极为可怕,难以置信。
出道以来,或说成名以后,莫师一直保持着洁身癖好,无论什么时候都衣衫整洁,清清朗朗,彬彬有礼,一丝不苟;整体而言,他与常见丹师邋遢模样完全不同,倒像个专门教导那些王族子弟的礼仪先生。
这不算什么,莫师还有个令丹师不解惋惜同时有些敬畏的习惯:他极少熬夜!
应该说这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自百年前开始,莫师已不是极少熬夜,而是根本不熬夜,再不为炼丹熬夜。
不熬夜,时间至少减去三分之一,因为记挂着白天还是黑夜,炼丹的时候必定无法安心。不仅如此,既然莫师不肯熬夜,当其炼制那些耗日长久非一朝一夕能出成品的丹药时,需要找人代其看管丹炉,出现问题的几率大大增加。
炼丹如战斗,时刻游走生死间,毫厘之差,谬之千里,等到看炉的人发现不对,炉子里的丹药兴许都变成了炭,怎来得及挽救。从价值角度考虑,但凡值得莫师出手的丹药,一炉往往值百万甚至几百上千万灵石,再大的势力也不能完全无视。
如此等等道理,没有人比莫师的理解更透彻,可他还是不熬夜。
照理说这些习惯真的很奇怪,首先修士不同于凡人,不会因为脏一点就受人歧视,不会轻易健康受损,也不会因为几夜不睡觉便起黑眼圈,至于风度礼仪之类……说真的,丹师给人的印象就是捧着药罐子疯疯癫癫老家伙,那些繁杂无聊的玩意儿最为其厌憎,走遍大陆,丹师中找不出几个讲礼识礼的人。
为什么呢?
“日为阳,夜为阴,日作夜寐,阳生阴死,此为天道。”
这是莫师的话,当然也是他的理解并为之坚持的道理,只是认可的人不太多。
莫师行为令人不解,别说普通人,连他的老师已故去的老院长都有不满,曾警告说即便你的天赋再好,但若因此自傲懒散,没有足够勤奋精神,终难有所成就。那个时候,莫师的主要工作是学习,自主余地很小,因此不能不听老院长的话;待其修行有成炼丹成了名堂,这个老习惯很快就被捡回来,一直延续到现在。
爱洁净,讲礼仪,重风度,还不熬夜,四样相加,莫师还有今日修为,丹道更入宗师之列,靠的是高效与缜密,其资质天赋更非了不起所能形容,堪称绝无仅有。
由此可知,莫师非但不懒散,且极其坚韧。
……
……
“晚了?”
明月高悬将临头顶,舒展之后莫师发现,自己居然延误了时间,比往常出关晚了一刻。
这种感觉令莫师不喜,因为只有老人才会出现“衰退”情形,不能在预定的时间内完成所为。莫师进阶比眉师略早,按照凡人类比约相当于四十许,正当壮年鼎盛的时候,怎会出这样的错。
按往常的习惯,结束一天辛劳后,莫师不会马上休息或者做别的事情,而是会默默望着天,对那片令人向往的浩渺星空凝神。这段时间内,莫师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任凭目光与星空交错,静静感受,直至心神真正空明。
修行高人,通常都有自己的一套静心之法,莫师的法子便是观星,虽然他不懂星算推衍,甚至有些鄙夷此道中人,但不妨碍其表达向往,当然还有寄托。对莫师而言,那是一片充满神奇足够辽阔足够宽宏的地方,无论脑海中有多少杂念,有多少不能排解的忧患,都能容纳得下。
子时半夜,星空最最鼎盛之时,往常这个时候,莫师刚好静心完毕,可以毫无牵挂离开。如由现在开始,则正好赶上星天衰落白昼将起的那个点。
有点不舒服。
坚持了几百年的习惯,莫师认真想了想,决定不能因为一次延误而改变,更不能因为一点心障生魔,于是他抬起头,以近乎虔诚姿态望着天空,静静沐浴着星辉。
距离子夜还有点时间,如能抓紧的话,未尝不能以空明触摸鼎盛,仍如从前。
今夜注定不寻常,莫师很快便发现,自己想错了。
天星乱眼,往日安宁的它们不知为何总是晃动,仿佛一群想要看戏的孩子,因站得太远不得不总是调整角度,结果又总是徒劳。受害的莫师非但无法静心,本就有些不喜的神海平添三分躁意,更填淤堵。
天如此,地也如此,夜半丹楼,往日里绝对宁静的所在,不知为何竟能听到人声,似乎还有争论。
这种感觉太坏了,不,应该说,太让人厌憎!
莫师微微皱眉,随后想到这样不利于心境忙有松开,松开之后觉得强扭心意不为自然,忍不住又皱上,来回两三次,终于叹了口气。
“春风愁雨,小儿竖子,何苦来哉。”
星空万盏,朗朗天空,这是莫名其妙的话,或许只有莫师才能明白其意。奇妙的是,讲完这句话之后,就好像一直憋着那股浊气被吐了出去,莫师心境一下子变得开阔起来。
时间也刚刚好。
星空定格,繁盛当时,莫师满意地笑了笑,没有再做多余的事。
背身束手,转身下楼,楼下有屋。屋有门,门有禁,破禁入屋,屋内有人。
一位看起来已经老得不成样子的老人。
“师兄,真的不能再这样了。”
迎面走向那位半趴在地上的老人,莫师能够看到他,也能看到墙壁镜子中的自己;因为镜子没有远近,感觉就好像,一个人站在另一个人的背上。
随手摸出一颗药丸,莫师怜惜说道:“师兄还不知道,外面发生很多与师兄有关的事……嗯?”
怪事年年有,今日特别多;也许是目光过于专注,心绪过于担忧,行走间莫师没有注意到,地面不知何时被弄得坑坑洼洼,竟然绊了他一下。
这太荒唐了!
没等想明白这一切如何发生,地面那位老人缓缓抬头,往日精光四射的双眼昏暗呆滞,彷如失了魂。
“发生了什么事?”
“呃……”
迎着老人的目光,望着那张已快要认不出的面孔,莫师轻轻叹息一声,伏身坐了下来。
“十三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