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委组织部长钟山南今天难得没有应酬,早早回了家,进门放下公文包,闻到饭菜香味就笑道:“还是陈书记的手艺好,比外头大饭店好吃多了。”
钟山南的夫人叫陈梅蓉,是市直属工委的副书记,钟山南俩口子感情好,常开玩笑,有时候钟山南会叫陈梅蓉作“陈书记”。
陈梅蓉端了菜出来,摆在桌上,冲房间里叫了一声:“小惠,出来吃饭了!”
钟山南指指房里,说:“小惠不是去吃喜酒了吗?”
陈梅蓉小声道:“是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没吃完就气冲冲得回来了,在房间里扔东西呢。也不知道谁惹了她。”
钟山南眉头一皱,说:“好像是去参加林安然表妹的婚礼吧?这林安然最近麻烦多多,估计心情不好,你女儿又公主病,我看八成是吵架了。”
话音未落,钟惠的房门砰一声被推开了,只见钟惠双手抱着脑袋,走了出来。
见了钟山南,居然白了自己老爹一眼,马上作痛苦状:“妈妈——”
把尾音拉得很长,好像碰到什么十分伤心悲痛的事情,一头扑进了陈梅蓉怀里。
“没天理啊——太没天理啦——”
钟山南莫名其妙教训道:“我一回来你就咿咿呀呀叫唤什么呀?什么没天理了?”
钟惠忽然不哀嚎了,坐直了身子,眼睛直勾勾盯着钟山南,把自己老爸看得浑身不自在,赶紧低头看看衣服是不是粘了什么脏东西。
“爸,你们后天是不是要开常委会?是不是要研究白老实告状的事?你说,你打算支持纪委一查到底还是支持赵市长掩盖真相?”
钟山南脸色一变,说:“胡闹!你一小姑娘,管起常委会的事情来了?!”
钟惠一把抓住钟山南的胳膊,不停地摇着,撒起娇来:“你就告诉我嘛!你打算做一个有良心的党员还是做一个见风使舵的官员,你说嘛。”
钟山南站起来,一甩手,挣脱了钟惠,怒道:“轮不到你去过问这些事!我是你爸!你要尊重我!你看看你这样,像什么话!?是不是那个林安然让你回来给我下药了?!”
钟惠见状,又转向陈梅蓉,一头又撞到母亲怀里,说:“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爸爸当官都当成这样了,人家安然什么都没说!妈妈——你看看爸爸,当年你说是看中他善良正直才嫁给他的,你看看现在,哪像您老公呐!活脱脱就一奸官呐!我怎么摊上这么个爸爸了呀——呜呜呜——”
说完两只小手往眼睛上一揉,装起哭来。
钟山南被他说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就连陈梅蓉也没想到女儿的嘴巴那么刁,以前这些话确实跟儿女们说过。
钟山南当时追求陈梅蓉的时候,才刚参加工作,又是农村青年,一无所有,而陈梅蓉当时是市府老干部的女儿,也是市政府里出名的才女。选择钟山南,确实是看中他的正直和善良。
如今被女儿拿出来当武器来攻击钟山南,俩口子是万万没想到。
钟山南指着装哭的钟惠,气道:“梅蓉,你看看!都宠成什么样了?!还是个组织部的副科长!像什么话!像什么话!”
说完,背着手气得原地兜起圈子来,像一头拉磨的驴。
陈梅蓉白了一眼自己老公,说:“怨什么怨!?平时还不都是你最宠她?我平常说你太宠她,你怎么说的?说什么女儿是父亲上辈子的情人,瞧,说的时候多动听多矫情?现在你自己想法搞定你的小情人吧!真是自作自受!”
钟惠看到钟山南在饭厅里绕圈子,又加了点戏份,嚎啕得更大声了:“妈妈啊——我记得我爸爸从小就教育我,长大了做人要行得正、站得正,上无愧天地,下对得起良心!没想到,这年头良心都被够吃啦——没天理啊——”
她这么一嚎,钟山南更是心烦。他本身就为了常委会的事情发愁,左右为难,支持纪委的廖柏明显然是正确的,这个案子到了现在,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其中必有冤情。
可是这两年以来,钱凡常年在省里住院,赵奎一手把持滨海市的官场,风头正劲,最近省里还很有意思想提拔他做市委书记,自己在这一点上又对赵奎是有所顾忌。
赵奎的心思十分显然,就是不想在这时候闹出动静影响他的升迁,若不支持赵奎,恐怕会在俩人之间造成隔阂。
对于钟山南这种还算正直的干部来说,这无异于就是一种煎熬,要良心还是要关系,做好人还是做小人,都在一念之差间。
他尽量不想去想这些事,心想到了常委会上见一步走一步算了,一想起这事就烦。
没想到回家却被女儿狠狠戳在了痛处上,怎能不让他又羞又恼?
见钟山南还是十分矛盾,神情犹豫不决。钟惠又提高了几个分贝,继续嚎啕道:“我要离家出走了,这里不是我的家了,我爸爸都不见了!我那个善良的爸爸死了——我要离家出走,我再也不回这个家了!”
说罢,起了身,气冲冲回房,嘭一声重重关上房门。
钟山南和陈梅蓉两口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脸愕然。
省城中心医院住院部的肿瘤科病房内,钱凡躺在床上翻看着一份关于基层党建的工作报告。
秘书黄乔美收拾好钱凡刚吃完的宵夜,进来见状便劝道:“书记,早点休息吧,都十点多了。”
钱凡合上报告,叹了口气,说:“很快我就可以长休了,还怕没得休息吗?”
黄乔美顿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好。
钱凡又道:“最近真是辛苦你了,跑前忙后,你阿姨身体又不好,自己照顾自己都照顾不来。说起来,我自己的儿子女儿都不在身边,反而是你这个秘书一直陪着,有点儿悲哀呐。”
黄乔美安慰他道:“他们不是也来过了吗?工作忙嘛,走不开也正常。”
钱凡慢慢闭上双眼,世界顿时静了下来,眼前一片漆黑。最近他总是睡得很少,每次睡着了,喉间总是泛起一阵铁锈味道。他知道那是化疗起的副作用,不过他又觉得很像死神手里那根钩镰上的铁锈味。
医生已经代表死神做了最后的判决,自己最多能坚持三个月了。动了几次手术,已经不再适宜在这副老皮囊上大动干戈了,癌细胞已经扩散,像割都割不掉了。化疗,不过是保守治疗而已。
他暗暗在心里叹息了一声,一辈子就这么完了,自己也曾风光过,作为一个老牌地级市的市委书记,一方大员,管着几百万的百姓。
如今病倒了,却忽然觉得自己和普通人也没什么分别,终归还是要死,终归还是会病,终归还是要归于黄土,睡在那几尺棺材里。
真像那首佛教歌曲唱的,田也空,屋也空,换了多少主人翁。金也空,银也空,死后何曾握手中。
想着想着,不禁有点儿出窍的感觉。
“笃笃笃——”
一阵敲门声把钱凡从虚无缥缈的世界里拉回现实中,他微微睁开一点眼皮,对黄乔美道:“乔美,看看是谁?”
黄乔美心里暗自嘀咕,这么晚了,是谁呢?肯定不是医生,医生刚走没多久,按照惯例至少要半夜才会再来查房,否则自己不叫他们是不会过来的。
客人?也不可能,早过了探视时间了。
满腹疑惑地拉开门,看到眼前站着一个有点儿眼熟的年轻人,似乎在哪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来。
“你是?”
年轻人轻声道:“黄秘书,我叫林安然,是开发区鹿泉街道的主任。”
黄乔美噢了一声,想起来了,是那位坐在徐司令家里做客的年轻人,原先在临海区政法委工作的,后来调到开发区去了。
“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你怎么进来的?”黄乔美有太多的疑问。
林安然知道自己一下子很难解释,只好挑重点的说:“我转成上来向钱书记汇报点重要的事情,十万火急,请黄秘书代为转达一下。”
黄乔美略略转头看了看房里,说:“钱书记已经躺下了,你还是回去吧,有事明天过来。”
林安然坚持道:“明天我还要去京城,实在是没时间了,劳烦您帮个忙。”
钱凡见黄乔美这么久还没回来,便在房里问道:“乔美,谁来了?”
黄乔美见状,应道:“是滨海市的干部。”他对林安然道:“你在这里等等,我去问问钱书记是否愿意见你。”
林安然点头道:“你告诉他,是关于卫国庆一案的事情,有紧急的情况要向他报告。”
“卫国庆?”黄乔美最近也听说滨海市纪委在查卫国庆的事情,至于具体情况他不大清楚,一直在省城医院照顾钱凡,所以也无心旁顾。
林安然忐忑不安在门口等着。从货车南站出来,他就借了王勇的车,直接奔省城来了。
尚东海在饭桌上的一句话玩笑话,倒让他灵机一动,要扭转市委常委会的结果,只有请钱凡出面。
虽然钱凡近一年来一直在医院里,不过常委中许多人是他的心腹,而且这些人对赵奎为了升迁相盖住卫国庆一事也颇有微辞,不过群龙无首,大家谁都不愿意当出头鸟,所以无人敢站出来反对罢了。
只要钱凡出现,常委里的人便会一条心,再次否决这个不合理的动议。
片刻之后,黄乔美回来了,对林安然道:“你尽量快点汇报,书记身体不好,要早点休息。”
言下之意,就是钱凡同意了,林安然大喜过望,赶紧点头道:“谢谢黄秘书,我会长话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