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仿佛都回到了起点。
朝歌静静地看着那对夫妇为了自己的儿子和凶狠的官兵争得面红耳赤的样子,竟然觉得十分可笑。
多年之前,为了把自己多卖几个钱,他们也是争成这个样子。
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他的心竟然开始变得冷硬起来。
或许从将军府跑出来的那一刻,那个天真善良的朝歌就死了。
要是换了从前,他断然不会丢下景芸一个人跑出来。是什么时候开始变了的呢,他也记不清楚了。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比当初干活的那双手白皙细嫩了很多,由于长时间不见光,都有些病态的苍白了。
手脚筋被挑断太多次,他已然落下了残缺,虽还能行动,却没多大力气了。
离开长安,他还能做什么呢?
“爹,娘,你们有没有想过,要是当初没把我卖给欢云楼,或许你们就不会沦落到这么一天。”
朝歌隔着官兵,红着眼睛对眼前的李贵夫妇说了这么一句话。
他是信因果轮回的,现在他们的报应来了。
要是李贵夫妇没有那么贪婪,为了他们的亲儿子犯下一桩又一桩大错,也不至于此刻要丢了性命来偿还。
“你,你是……官爷,快把他抓起来,不要让他出城,他就是……唔!”
李贵看到压低帽檐的朝歌后,指着他大呼小叫起来。
他们一家被顾知礼抓去那么久,还有诸多盘问,联系上现在的情形,他也大概明白朝歌的身份了。
只要把朝歌抓起来祭鼎,那他的虎子就不用死了。
可刘氏却突然死死捂住了李贵的嘴巴,任由他咬着自己的手掌也不松,两人扭打在了一起。
“小幺,快跑。”
刘氏跪在了地上,愈加苍老的面容上泪流满面,手指缝里淌着鲜红的血。
她对不起当家的,对不起虎子,更对不起小幺。
深藏在心底里的愧疚一直折磨着她,那也曾经是她一手带大的孩子,还受了那么多苦。
比起从小就一直带在身边的虎子,她总归是亏欠小幺更多一些,后来的事情更是自己作出来的恶果。
这一会,就让她重新选择一次,偏心一下小幺吧。
她真是个不称职的娘亲,虎子,对不住了。
很快他们就被后面拥挤的人群推倒淹没,官兵也并没有听清李贵说了什么,以为他不过是趁着乱子想找事。
“算了。”
朝歌心中有千言万语,拳头握紧又松开,脚步没有向前半分,全都化作了这无奈的两个字。
他就算心里再冷硬,也经不住别人对他的半点好。
身后是嘈杂的官民争吵声,他却转过身,毅然决然地朝着祭台的方向走去。
祭台四方燃着高高的火把,中间放了一口巨鼎,鼎中煮了黑色的水,正在不停沸腾。
而祭台四周,则是围满了大小不一的男童,被绳索绑住了手脚。
有的在大声哭泣,有的一声不响,还有的直打哆嗦……
“还有一炷香,就是祭鼎的最佳时机。”
上官泠月放下手中的火把,刚刚点燃了祭台上最后一簇火。
这些火把,和那些男童,正好形成一个巨大的阵法,那方巨鼎处于阵法中心。
而上官泠月所处的位置,看似是整个阵法的阵眼,是发力所在,实则是汇聚归结之处。
别人看不出来,可顾知礼能看出来,这个阵法,是上官一族中记载的禁忌之法,强行把别人的气运转到自己身上。
若是其中出了一点岔子,那施阵之人必遭反噬,甚至万劫不复。
“都准备好了吗?”
顾知礼对着杜九神情严肃地问道,他看着祭台上的那些男童,到底还是心软了。
打仗的时候他就有个习惯,不杀女人和孩子。
“放心吧小主子,我们的人手脚快,保证他们看不出来端倪。而且猪血包早就准备好了,到时候让上官泠月喝个痛快!”
杜九咧嘴一笑,他早就调换了杀人放血的人,到时候假意轻轻抹一下脖子,点个睡穴直接放猪血就好了。
他就知道小主子不可能把朝歌交出去的,这件事过去了,小主子应该就会看清楚自己的心了。
上官泠月估摸着按照顾知礼的性子,该是会直接带兵闯入抢人,所以也准备好了应对的法子。
他几乎聚集了全城的百姓,让他们围在祭坛下面,到时候顾知礼的大部队根本进不来。
要是强闯,势必会伤到更多的无辜百姓,取舍之间他就已经赢了。
很快,一炷香就即将燃尽。
天边逐渐暗了起来,太阳被一团黑色逐渐侵蚀……
老百姓从未见过这种场景,以为是上天显灵了,纷纷下跪。
这下,之前那些对上官泠月颇有微词的百姓们也闭了嘴,认为这件事不过是上天授意。
国师本意也是为了天下苍生,这种做法并没有什么不对,而且听说他自己还要损耗十年寿命,实在令人动容。
那团黑色遮挡住太阳,天地间黑压压的一片,云层后的少许光芒也无法让人看清眼前的事物。
只有火把照着高高的祭台,中心的巨鼎是黑漆漆的,那些男童惊恐各异的脸则被火光照得清晰无比。
短暂的几瞬黑暗后,金色的光便透过云层泄了出来,而此时的祭台上,也多了一个人。
“祭鼎!”
上官泠月的声音从高处清晰地传来,回荡在整个祭台上。
他没看见底下的异样,一直在抬头眯眼望着天空的变化,心绪起伏不定。
一直在暗中观察的杜九来到顾知礼身边低呼一声:“不好,小主子,要出事了!”
他看着远处祭台上的那个小小身影,迅速数了一遍所有的男童,确定不是哪个孩子挣脱绳索跑出去了。
“都这个时候了你跟我说出事了?刚才不是说都准备好了吗?”
顾知礼咬着牙,几乎要骂娘,这个时候他就是再想别的法子也来不及了。
刚才一直在走神,想着这件事过后,是不是朝歌的真实身份,就不会给他招来这样的祸事了。
要是可以的话,他会尝试把朝歌带出来,走一走,他一定会高兴坏了的。
“不是,小主子你快看那祭台上的人,到底是不是朝歌啊?”
杜九有点不太确定,他临走的时候还检查了一遍密室的开关,人也还在里面。
而且,就算朝歌跑出来了,他也是该趁乱赶紧出城,而不是主动跑到这种地方来送死。
“你说什么?”
顾知礼惊愕地抬头去看,所有的思绪一下子断掉,整个人都像沉到了湖底。
正在这个时候,将军府上有人找过来了,说昭和公主景芸于府上的荷花池中溺亡。
他听到这个消息,便懂了,台上的那个影子肯定是朝歌。
“等等。”
一道不轻不重的声音从巨鼎旁边传来,在祭台上形成了好几道回声,瞬间吸引了所有人都目光。
朝歌说完这句话,天光大亮,太阳就在他的身后,让他整个人都熠熠生辉。他摘下帽子,眉眼好看非常,宛若神邸。
那些提前准备好的“刽子手”也都愣住了,不知这是什么情况。
“停下——”
上官泠月的手颤抖了一下,他看着祭台中央的少年,脸上浮现出少有的激动神色。
他一步步地走下台阶,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个人,脚步都有些不稳了。
这些时日,他吩咐京城最好的画师,画了朝歌的画像,摆满了屋子。
还命人在京城中唯一有温泉的地方,充满了梨花树。
不同于一眼万年的热烈,他起初对朝歌的感情,是很淡很淡的,甚至自己都没察觉到。
可是后来,那些汹涌的情绪愈加猛烈,常常折磨得他无法入眠,伸手在空中描绘着少年虚假的眉眼。
“别过来,谁都不要过来。”
朝歌爬上了巨鼎旁边的梯子,那原本是用来放血的,旁边还有很多弯弯绕绕的凹槽,宽度很大。
他站在巨鼎旁边,以一种俯瞰众生的姿态,扫视了一周。
“你在干什么?还不滚下来!”
顾知礼脸色铁青地穿过人群,靠近之后习惯性地用发号施令的语气说道。
巨鼎里的水渐渐停止了沸腾,却还在冒着热气,乌黑滚烫。
里面都是上官泠月调制的特殊药材,味道古怪难闻,触之即腐,让人望而生畏。
“小朝儿,听话,那里很危险,快点下来,我带你走好不好?”
上官泠月停住了脚步,恳切地看着他,从白色的袖袍下伸出自己的手,带着坚定的力量。
这天下,这大业,他都不要了。所谓的命运,他也不想争了,只想和眼前的这少年远走高飞。
什么都抵不过一个朝歌。他明白,他才明白。
“景氏欠你们的,欠天下人的,皆由我一人偿还。若以我之血,可平各国之乱,以我之躯,可解百姓之患,那今日我便用这血肉之躯祭鼎谢天。”
朝歌看着那些已经震惊到忘记哭泣的孩子,还有跪拜在四方的百姓,忽然感觉到压在景氏一族肩上的担子有多么沉重。
他站在这里,丝毫没有后悔自己的选择。要是离开京城了,那景芸的性命也白搭了。
从此以后,祁国又要开始了以前的战火连天,而他只是一介籍籍无名的小人物,躲躲藏藏度过一生。
“还什么还!不用你还了!你他娘的给老子快点下来!”
顾知礼愤怒地吼出声来,看着朝歌在巨鼎边缘摇摇欲坠的身子,生怕他会一不小心就掉进去,也不敢贸然靠近。感谢萌友25802522171的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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