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一大早,艾达家的男人,就抽出一个椅子,坐在门口,抽着劣质的香烟,无所事事地看着巷子里来往的人。
而今天,门关得严严实实,显然没有人外出的样子。
安宁宁正准备敲门,却听到房间里有说话声,下意识地侧耳倾听起来。
“父亲,我们还是去码头找点短工活路吧。”这是他们家其中一名男孩的声音。
“是啊,毕竟诺亚哥哥和安姐姐都挺不容易的,却还要接济我们……我们这样,不太好吧。”另外一个男孩声音弱弱响起,附和道。
“哼,小兔崽子,你们有把你们老子的命放在眼里嘛?”男人冷嗤道,“我这把年纪怎么还能去做那些抗货物的杂活?他们年轻,自然是不怕的。”
“可是……”
“再说?再说你们两个都出去给老子找事去!好好的清福享不了,尽给老子添晦气。”
男孩们没再说话,而靠近窗边的安宁宁早已无意识地捏紧了拳头。
“那父亲,母亲的药也得去买呀,我们今天还是得出去。”
“你们昨晚睡得和猪一样么?不和猪一样不知道昨晚城里有些不对劲?更别说今早的钟声都没响了。”
“想出去送死就出去!”男人不耐烦道,“至于那个要死不活的,放心,一天不吃药还死不了。”
“何况……像今天这种日子,诺亚他肯定会记着给我们送钱的。”
“哈,那个傻子。”他嗤笑了一声,砸了咂嘴,又抽起了烟,呛得两个男孩咳嗽不已。
傻子?
想起屋内的言语,安宁宁的眉眼愈发冰冷。
她想起诺亚每天吃的像个硬石头的黑面包,又想起没什么生意时,本就瘦弱的身子扛着巨大货箱的吃力,再想起他总是一脸温柔地把辛苦赚来的钱分一多半给最近难以持家的家庭。
是!
他就是个傻子!
安宁宁铁青着脸,面上没有一丝表情,紧紧攥着手中的钱币,直接转身大步往回去的路走去。
……
“怎么?安?办好了吗?”诺亚听到动静回头,旁边是已经整理好的逃命的箱子。
她没说话,只是走上前,带着之前还未彻底散去的脾气,把钱币扣到了桌子上——发出了响亮清脆的声音。
“这——”诺亚皱着眉看着钱币,“他们不在家么?”
“在。”她生硬地说道,“只是我绝不会把钱给他们家了。”
他愣了愣神,复而又是柔和地说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们,说了你。”攥着的手松开又攥紧。
“我很生气。”她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
“这样的人,不值得你那样做。”
他唇边溢出轻笑,摸了摸她的头,“乖,不用在意他们说了什么。我东西已经收拾好了,我们等下路过的时候,就把钱给他们吧。”
“可是,他们说了——”她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没事,最近城里风头紧,他们需要这些钱。”他温柔却透露出不容置喙的强势打断了她的话。
“需要这些钱?”安宁宁只感觉此刻他根本就不明白她为他鸣不平,反而她被他就像一个任性不懂事的孩子一样对待。
明明是为了他。
她古怪地笑了一声,心底那股隐蔽的委屈让她之前一直隐忍的怒气彻底忍不住了。
“别人都说恩大成仇——你救济了他们那么多钱,可是他们面上说着感激,私下却狼心狗肺、完全视作是理所当然。明明有手有脚,若不是看在艾达夫人病重的份上,他们就应该出去找工,”
看着少年无动于衷的眼眸,她忍不住继续嘲讽地着,几近带着了恶意。
“你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么?”
“他们说你是个——傻子!你这都不在意?”
“你真的是傻子吗才给他们送钱!”
她低吼着说道,而说完这句话的立刻,她就后悔了。
抓紧了衣角,她固执地看着他,只是因为刚刚的话语,她不知道她眼底深处的不安已经彻底暴露了。
诺亚看着她,神色有些疲倦,过了一会儿,他微眯着眼,捏了捏鼻梁。
“安。”他的语气比刚刚软了一些,尝试着耐心。
“我知道他们说了我,可我不在意。”
吃软不吃硬的少女开始迟疑了,有一丝后悔刚刚说破了自己掩饰那般久的事实。
“他们家的男人是不管事的,艾达夫人也病重,你知道的,贫民窟的人生了病几乎只能等死。”
“可是——”她舔了舔有些发干的下唇,声音也低弱了许多。
“不是还有那两个男孩子么?他们明明可以出门找些简单的活计,起码也有些收入——并非得全部靠着我们。”
“安,他们还小,这个年纪的他们不应该承担这些。”
“十一二岁或许能算小。”她听到又有些急了,反驳道,“你也知道这世道,那么就该明白他们必须承担这些!我们都看见了外面干活的孩子,更小的都有,更别说十一二岁了!他们有手有脚就该去做事,不然只能被这个世道淘汰!”
“安!”他第一次有些厉声地喊着她的名字。
而她——完全顾不上,语速飞快,根本就未留意此刻少年的神色。
“……四处战乱,过几年若是这里真如艾维斯说的,燃烧起了战火,他们又怎么办,什么都不会,到了像我如今十五六岁,只能卖给别人当奴隶!”
“所以,诺亚,你以后真的不要再这样做了。”想起这几年少年接济的无数人,和无数个类似的结果,她放缓了语气劝道,“上天不会怜悯弱者,每个人都有这样那样的困难,但都没办法,必须承担起来。”
“我们不救助他们,他们是不会怪我们的。”
“要怪——也只会怪这世道!”
在心中藏了许久的话,终于在此刻一吐而快,然而这时,她却发现少年常年微笑的面容异常冷冽,他那带给人无限包容的碧蓝色,完全感受不到丝毫温度。
他只静静地看着她。
“安,这是我的事情。”他说。
“而且——你大概是忘记了。”
“你也是我救的。”
冷淡的语气说着谁都知的事实。
少女微微睁大了眼,有着不可置信和受伤,片刻,她咬着下唇,转身推开门直接跑了出去。
看着打开的门,听着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少年立在原地——他并没有选择追上去。
阳光透过窗户将他的面上投射了阴影。
半晌,他单手虚捂着一双痛苦的双眸,往后无力靠坐在了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