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时有景,无乐在凡间最喜欢在北方过冬。北方山河多壮阔,尤其是下雪的时候更显寂静空远。
每当此时无乐总会穿上厚厚的大氅,去雪地里踩上几个深深浅浅的脚印,手捧冰霜,漫看那琪花玉树,山河银光。
可不知怎的,今冬这雪明明下的不小,可杏春堂门口和院内却总是积不下。
无乐想着许是冬日里看病的多,大家忙里忙外进进出出的,不等雪积起来便都给踩没了。
可后来无乐发现,就连自己平时经常走的街道也是被打扫的干干净净,不禁感叹,不愧是皇城脚下,连寻常街巷都能如此整洁。
于是无乐这一冬,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城郊木屋,赏着门前积雪,遥望山上银装,这才像是过冬嘛。
一日,风临发现无乐像绒兔一样在院里的梅花树旁蹲了半天,不知在干些什么。
心生好奇,便走近一看,竟是无乐将自己的手指划破,将鲜血滴在那树枝根部。
风临有些微怒:“你这是做什么?”
无乐被风临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回过头来一脸得意的说:“师父你看,我将它救活了!”
自从木屋建成以后,无乐就把先前拾的那个梅花枝子移了过了,无乐觉得只一株不好看,于是在它周围又多植了几株。
只是无乐发现,这院子里其它梅树长得都不错,唯独自己拾回来的那一枝这么久了竟毫无生机。
无乐一开始以为它许是活不成了,可没想到它竟一直着坚持熬过了一个冬天。
无乐看着这梅花枝子如此坚强,觉得既把它拾回来了,便要对它负责到底,怎么也得救上一救。
于是记起先前看书上说,远古神祇死后化为雨露,能够滋养万物。
便想着自己虽不是什么神祇,但好歹也是个仙子,若是用血浇灌,救个树枝应当是绰绰有余的。
于是无乐便渐渐的隔上几天就给这梅花枝子滴上两滴血,谁知这树枝竟也不负无乐所望,真的有了生长的迹象。
“真是胡闹!不过就是个树枝,竟也值得你如此!怎就不知爱惜自己!”
无乐看见师父发怒,赶紧老实认错:“就这一次,以后再也不会了。”
如此这般日子过得飞快,无乐已记不清来长安有几年了,只看见当日的梅花枝子,此时已长成了一株精神的小树。
住下来之前,无乐想着一定要好好交几个好友,也好好体会一番话本子上说的把酒言欢,推心置腹是何滋味。
可谁知住下来以后才发现,自己平日里除了练功就是看诊,而云天长和荣毅二人看起来好似比自己还要忙,除了逢年过节走动走动外再无其他。
尤其是那云天长,几年接触下来,无乐只觉得这人可能脑子不大好,偶有一阵温润如玉,令人如沐春风,可过几天又变回一副三尺寒冰,任谁也不得靠近的样子。
好在无乐身边还有青芽陪伴,平时也去一念斋找澜语说说话,调侃调侃孟老头,顺便也结识了那个出手甚是大方的老板玉恒。
要说有什么特别的,那就是前段时间宫里竟然派人来传话,大概意思是说,幸得杏春堂的神医妙手,将长王的身子调理的日益渐好,想要将林神医聘去太医院做医官。
这林神医说的就是无乐的师父,风临来长安之后就换了个化名,自称姓林。
传话宫人走后,无乐又委屈巴巴的低着头站在师父跟前认错:
“其实我也没怎么给他看病,就是过节的时候送了些养身的药茶。”
风临和无乐在凡间一向是不给为官之人看病的。
无乐此刻也甚是委屈,真的只是偶尔送些药茶而已,怎的到了云天长嘴里就成了给他调理身子了。
谁知风临凝视了她半晌,最后笑道:“不必紧张,我早知道你和他还有往来。”
无乐惊讶的抬起头:“师父?”
风临淡淡一笑:“我之前就说过,你如今已经长大了,凡事可以自己做主,只要不留遗憾,来日不后悔便好。”
在风临拒绝了宫里的聘请之后,皇帝为表诚意,就派礼部的人送来了一块御赐金匾,将它挂在了杏春堂的门上。
只是无乐整日看着这金灿灿的匾额挂在这素朴的医馆门口,实在是不大顺眼,但又不好驳了这人间帝王的面子,便只能摇摇头,装作看不见。
只是如此一来,杏春堂名声更显,愈发的忙了起来。
不知不觉已是深夜,青芽他们将最后一个抓药的患者送走,无乐终于能安心的坐在椅子上歇会儿了。
端了杯凉茶,擦着额上的汗说:“这屋子有点闷,大门再开一会儿吧,通通风。”
说者无意,听着有心,风临闻言看了眼无乐后,若有所思的皱了下眉头,便走向院内看了眼夜空。
待到众人都睡去,风临将无乐叫住:“你可还记得我曾经教你的观天之术?”
无乐不解师父为何突然提起看天象之事,但还是乖巧的点点头:“记得。”
风临遥望着夜空:“那你看看,这天象是否有异。”
无乐见师父一脸严肃,便也不再怠慢,抬起头正色观看起来。
只见无乐眼眸微转,凝视的眼神仿佛夹杂着银白之气如寒芒般直抵云霄,隐约之间竟有沟通天地之兆。
众仙仰望星辰,从中窥探天机,可风临却发现,无乐此时竟有睥睨星辰,俯瞰天地之感。
风临不禁在心中暗自惊叹,无乐身上的封印此时尚未开解,便已能有如此威势,若他日一旦解封,不知将会是何等景象。
无乐看罢瞳孔微微一震,朱唇轻启:“天关见客,大如岁星。此乃天灾之兆!”
风临听到无乐的声音,也从方才的思绪中回过神来道:
“不错,季春行夏令,则民多疾疫。现下方才四月里,你便已觉得闷热,不是什么好兆头。”
无乐和风临在凡间过得长久,对凡界的天灾人祸也是多有所见。
如今过了几年太平日子,虽算不上年年风调雨顺,但也总归是没什么大的风波,如今天象示警,也该是轮到灾年了,今年怕是不会太平。
无乐抬头看着风临:“师父,我……”
风临无奈:“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还是那句话,日后不要后悔便是。”
翌日,无乐手书一封,让京墨送去了长王府。
以前无乐面对天灾总是忧心忡忡,一边记得师父嘱咐不能干预凡尘之事,一边也确实是人微力薄。
可现在无乐已想的明白,不论所遇何事,随心而为亦是天意。
就像是青芽,如今几年过去已然脱胎换骨,学得一手的行针下药的好本事,医人无数,无乐从不后悔将她带来。
云天长将无乐的书信攥在手里,站在长廊外望着杏春堂的方向,思量着无乐信上所言:
“昨日夜观天象,见天关客星,出西南可数寸,大如岁星,恐有不吉。
而今四月中旬当前,已如夏初之令,当谨防水旱天灾,民间疫疾。”
半晌后,云天长转身:“惊羽,将这个单子给玉恒送去,让他暗中收购,注意,不要引起民间慌乱,也不要引起药材价格变动。”
就在惊羽动身要走时,身后又传来云天长的声音:“等等,除此之外,再适量囤积些粮草。”
往年每次天灾盛行时,都必定会有奸商恶意囤货,坐地起价,造成物品紧缺。
无乐便将寻常预防瘟疫用的草药列了个单子,让他们提前早做准备,到时便第一时间统一分发给各个州县。
这单子上,都是些艾叶、雄黄、银花之类的常见草药,适量囤积并不会引起民间紧缺。
只可惜每次瘟疫的病症都不一样,无乐无法提前预判药方,也只能如此了。
杏春堂众人这几日除了正常看诊以外,也在加紧时间制作“辟秽丹”,此物由苍术、北细辛、甘松、川芎、乳香、降香调制而成,用烈火焚之,可疫邪远辟。
只可惜人手有限,每日制不了几颗,此时无乐甚是后悔当初没将孟老头送来的人都留下。
正元二十四年六月,荆州接连暴雨,大水侵入民宅,损失数万。
正元二十四年八月,冀州、青州地区相继出现蝗灾,飞蝗蔽天,又时值干旱,自去年九月便不见雨,蝗蝻食麦尽,民饥死者三。
自荆州水患起,云天长每日都会摘抄各州府的奏报和朝廷的批文给无乐送来,而无乐也偶尔会回一些能预防瘟疫的方子让他给各州府发放下去,就连之前研制的避秽丹也都着人送去了灾区。
这还是无乐出生以来第一次与人频繁的书信往来,感觉有些微妙又似乎觉得哪里不对。
过了几日无乐终于想明白了,人家话本子上说的鸿雁传书,传的都是情意绵绵,可无乐和云天长信上说的都是些忧心之事。
于是无乐便认识到,话本子果然是话本子,不能信,跟现实里真真是一点儿也不一样。
几月来无乐看着云天长每日送来的手信,眉头日渐紧锁,洪灾、旱灾、虫灾,无一不是疫灾前兆。
若说水火无情,总是部分百姓受累,可瘟疫若起,则是天下百姓之难。
云天长几月来也是宵衣旰食,就连一向与他政见不和的章王,此时也与他一同商量治灾之策,然而即便如此,也还是没能避免这水旱之后的大疫。
正元二十四年九月,荆州瘟疫大作,十室九病,传染者接踵而亡,数口之家,一染此疫,十有一二甚至阖门不起者。
同年,疫情传至冀州,再传至青、扬两州,就连京城附近也已出现了染病的难民,有朝染夕死者每日不下数百人。
此次疫情传播速度之快,是无乐先前所没料到的,就连邻国北魏和南陈也来书询问可有找到解疾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