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钧哥到的时候午时刚过,正值未时。
往常这个时间该是西街最热闹的时候,楼外楼方方起乐,姐妹们也在楼里练起晚上表演的歌舞。
然而这一天楼外楼却是格外的安静,从前即使不迎客也会半开的门紧闭着,周遭也不见往日里为了演出准备来往穿梭的女子。
钧哥站在门外,用感官先是确定了下屋内的确是有人,抬手正想推门,却被身后的桃公公拦下。
如今的桃公公美貌动人,又是那朝野中的大忙人。向来为人着想的钧哥本来是不打算带他出来的,但桃公公本人却是不肯。
桃公公是什么人?倾国倾城的东厂厂公,心狠手辣、冷血无情,虽名义上地位不及那皇帝身边的大内总管米公公,但实际他在众人眼中早已是宦官之首,说出去都能让官员瑟瑟发抖。
当然,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还有一个牛逼哄哄的身份,那就是,他,王桃,乃是太子座下第一走狗。
虽然,钧哥不喜欢狗。
身为太子殿下的走狗,殿下出行桃公公怎么能不随?
平日里殿下去流浪也就罢了,如今殿下摄政,正值风光无限之际,出行怎能毫无排面?
不说是有那十几人的仪仗,那也得是有他这漂亮、有权还能打的大宦官随行,以低调奢华之式展示殿下那尊贵的身份。
作为殿下本人的钧哥却并不是很能理解桃子口中的低调。
毕竟他平时一人出行,只要他想就能足够低调,以至旁人都无法注意。可如今带上了桃子,他一旦上街就是万人瞩目。
这是低调吗?
这是巨大的夜明珠在他的头顶闪耀。
可惜的是桃公公却不觉如此,非要跟在钧哥的身后还美名其曰是在贴身保护,以防宵小对钧哥不利。
这、这,钧哥还能说什么?难道还能告诉桃子,光是他在江南的一年半里半夜来找他的宵小就已经死掉了不知多少批?
还是算了吧,桃子这厮又较真又执拗。要是知道了转头就带着人去把宵小的坟都给掘起,挫骨扬灰了不说,掘完定还会咣当一下滑跪在地,一边抱着他的大腿一边抹泪发出惊天动地、仿佛死了爹一般的哽咽。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虐桃呢。
真烦,影响他练剑。
于是,钧哥选择闭上自己的嘴。
这是普通的闭嘴吗?不,在桃公公的眼里这就是殿下对他极致的纵容与信任。
啊,殿下,不愧是你,面上冷淡如冰川内里却热如火山的剑修。
桃公公感动无比。他感觉到了,殿下对他的爱。
视从小侍奉于身边的桃子为家人的宠爱。
啊,家人,殿下的家人,多么高贵啊。桃子、桃子怎配?
桃子只想当殿下的狗,为殿下肝脑涂地,以自己的身与心为祭,实现殿下称霸天下、名流千古之大业。
而实现这一点最为重要的是什么?是殿下的安危。
在钧哥不在的日子里,桃子已经完成了进化,在与化身为小九的狐宝搭档下拳打后妃,脚踢权臣,已是历经磨难,练就出对危险最为敏锐的感官,成为了真真正正的宫斗与政斗之高手。
如今的他再也不是当初那个任人宰割的白鹤公子了。他,是狠辣的顶级宦官,集美貌与才干于一身的东厂都督。
他,王桃,再也不需要殿下用那小小的身躯挡在身前,为他遮风挡雨了。现在,轮到他来保护殿下了。
桃子激动握拳。他准备好了,他准备好了,他随时都要为了殿下献身了。
就像是现在,在这个看似平静的楼外楼之外。
桃公公以宫斗能手兼武林高手的身份发誓,这门内定然藏着极为顶尖、且危险的存在,而且还不止一个。
什么人?莫不是想要对殿下不利的贼子宵小?
桃公公一个箭步冲到钧哥的身前,按下钧哥想要推门的手,美眸一眯盯着那门,如临大敌。
这一刻,他想了很多,从朝中的政敌想到了江湖中的贼子。
他不知这门内的顶尖高手来此为何,是为了那楼外楼的情报,是为了菠菜,还是为了殿下。可他知道,所有的事情都做好最为糟糕的准备。
如菠菜一家与殿下关系暴露的准备。
这本是不该的。
桃公公是个聪明人。虽然他的殿下从未和他说过什么,但他早就看出来了,他的殿下与菠菜在当初还是个小小少年的年纪就已经计划好了未来的道路,准备好了在那权斗的腥风血雨之中杀出一条血路的计划。
具体计划是怎样,桃公公是不清楚的,但从殿下与菠菜每次都是不暴露身份的秘密见面来看,大抵能猜出来是殿下为明,菠菜为暗,双线而行的路子。
为了帮助他们的计划,桃公公在得势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帮他们清扫那些许可能会暴露其联系的痕迹。直至今日,这事也是一直在做的。
按理说不该有人知道菠菜一家在太子党中扮演的角色才是,便是那日夜追寻着菠菜想要将其收于麾下的五皇子——
等等,五皇子?
若是记得不错,这五皇子和菠菜未来的岳家傅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的母妃乃是傅家主母的闺中密友,在他童年之时他的母妃还将他与傅晚晴定过口头上的婚约。只是后来傅晚晴叛逆,出阁之初离家出走,这婚约才不了了之。
严格上来说,五皇子和傅晚晴还是青梅竹马。难不成是傅晚晴——
桃公公心中一沉。
一旁的钧哥却是半点不知桃子内心的波澜壮阔,也不明白桃子在对着那门发什么呆。
可能是桃子这些年太忙,好久不来这大都是大爷大妈的西街,也不跑来楼外楼看姐姐们的歌舞放松。如今猛然一来,怕是想起了多年前与同是天下第一美人的菠菜妈争锋斗艳的日子,一时之间感慨万分吧。
钧哥想了想觉得很有可能。
毕竟现在的桃子也有三十岁了,齐名的菠菜妈花期虽未尽,但也算是退隐了江湖与花园。而今桃子也变了,变得一心都扑在事业了,人们提起他也不再谈论他的容貌。
真是时过境迁啊。
难怪桃子在这门前能如此多思逗留。
钧哥表示理解,贴心地将陷入思绪的桃子挪到一边,并在桃子根本来不及反应之时一把干脆而利落地伸手往门上一推。
只听咣当一声。
门,开了。
里面是昏暗的一片。没有灯,没有声,只有一片天光透过大开的门探入其中,照亮了那堂间的半张桌子。
那桌很长,几乎横跨了大半个厅堂,桌尾空无一人。
钧哥抬眼穿过那片昏暗,目光直直投向处于厅堂深处的桌头。
那里坐着五个人,静静的。
为首那人手肘撑桌,双手交叉而握至于嘴前,眼眸低垂一脸沉思之相。她的身边还坐着几个人,各有各的风姿,有的潇洒而严肃,有的妖娆而酷肖,但同样的是他们都是身着盛装,有的白衣有的彩裙,一个个风姿绰约、艳丽动人之相。
那一个个集风韵、成熟、妖媚与清纯于一身的绝美之样,便是让见惯了美人的父皇看了都要垂死病中惊坐起,抚掌大叹——
芜湖,好大一群绝世美女子。
喔,绝世美女子中还有一只正经危坐的道士。
这道士已不年轻,眼角带着岁月的痕迹,但也称得上英俊潇洒。他头束太极髻,一身宽大的道袍掩不住他身形的修长与挺拔。
他端坐在那里,怀里紧紧抱着他的剑,正正一副高冷而禁欲的仙风道骨之样。
也不知是怎么混进这盘丝洞的。
听见开门的动静,一群男女子瞬间抬眼,齐齐向钧哥投来露出犀利而威严的视线。
危险!
钧哥身旁的桃子浑身上下的肌肉登时都紧绷了起来。
他感觉到了,江湖中最为顶级的威压。这不是普通的高手,是宗师!
桃子不动神色地往里一看,瞳孔猛然一缩,很快背部也被冷汗湿透。
他看清了,看清了这楼里坐着的果真是宗师级高手——
中有雷电法王,菠菜妈;左有独孤剑尊,风清扬;右有魔门阴后,祝、玉妍!
“咣——!”
钧哥飘进楼中,熟练地打开窗户。
一时间明亮的天光射入楼中,将昏暗的厅堂照的通亮透彻。
他面无表情地扭过头对桌旁的宗师们平静地道,“白天,关什么窗?”
宗师们默默凝视着他。
“暗里看物,伤眼。”钧哥语重心长地道,“何况,你们年纪都这么大了。”
剑尊沉沉地问,“怎样?”
钧哥道,“会瞎。”
剑尊点头:“喔。”
一旁的阴后:……
阴后一把拣起桌上的苹果,玉臂一扬狠狠砸向钧哥,见钧哥敏捷接住又反手扔在剑尊的头上,怒而骂道,“你才年纪大。”
剑尊搓了搓自己的脑壳,着实有些委屈。
“又不是我说的,打我干嘛?”他道,“祝大妈,你这就是迁怒无辜。”
祝大妈抬手又是一只苹果,“闭嘴,你个二大爷,不准叫我大妈。”
“好叭。”风二大爷无奈地叹了口气,“那,玉妍。”
玉妍?叫什么玉妍?搞得好像他们很熟的样子。
她可是堂堂魔门阴后,虽然现在退休在家养老,但可依旧是魔门第一女高手。岂是区区前任正道魁首可以套近乎的?
哼。
祝大妈一脸嫌弃,对二大爷丝毫不见多年的街坊情,美眸一斜就是唾弃出声,“滚。”
那边的风二大爷委屈巴巴,这边的钧哥已是飘到了菠菜妈身边。桃子见状也顾不得头脑风暴,瞬间窜到钧哥身边,熟练为钧哥拉开凳子。
钧哥坐下,便问起了菠菜妈这是在做何事。
菠菜妈解释道今日是他们西街的居委会大会。风二大爷是西街大爷代表,祝大妈则是西街大妈之首,此番本是因他们西街的希望菠菜即将成婚,打算做一些庆典的准备以示街坊们的祝福。
钧哥闻言登时来了兴趣,他此次来访也是为了菠菜,便又追问,“怎是本是?“
说起这事菠菜妈便是来气,一巴掌拍在桌上。
“还不是因为那傅贼!“她的眼里都带着火,一身杀气,”那贱人竟是看不起我儿。先是百番拒绝不同意婚事,后不知怎得改变了主意,要求吾儿入赘。“
“我也不是什么封建的女子,不在乎入赘与否。反正惜朝他那死人老爹都不知道在哪化成灰了,传他顾家的宗也没啥必要。“
“只是那狗贼欺人太甚。要求我儿入赘不说,婚宴都不愿邀请我西街人,连作为母亲的我都不许参宴。“
“岂有此理!“菠菜妈气得哐哐砸桌,“他是丞相,他清高!他了不起!他娶十八房小妾,宠妾灭妻,儿子成堆,蔡京的狗,竟还敢说我们西街是贱民。啊呸!我看他就是个猪猡。”
“没错。”风二大爷一听也是怒气冲冲。
他是什么人啊?前任天下第一、正道魁首,武功盖世,鼎盛之时就算是对上那魔门第一人邪王石之轩都能五五开。
就算是现在退隐江湖,因为生活的安宁武功有些退步近些年连钧哥的鹅都打不过,但怎么说也是一代宗师。岂是傅宗书那只会勾心斗角的文贼能比得上的?
二大爷承认,他在面对师门的事上有时会有点懦弱温吞,但这不代表他能忍受这般的侮辱。
更何况这不仅仅辱的是他,还有他从小看到大的孙孙菠菜。
“傅贼,真当我西街无人?!”
他越想越气,握着怀中剑的剑身一把拍在桌上。再一看那桌子——
好家伙,据说是西域来的最硬大理石面的桌竟是生生被拍裂了去。
他已经决定好了,傅家婚宴后回门之时就是傅老贼的命毙之日。
他,风清扬,前正道魁首要重出江湖,替天行道,收了那老贼。
听闻他的宣言,一旁的祝大妈却是挥了挥手。
今日的她难得换掉了她平日里配合广场舞穿搭的粗麻布衣,穿上了一身绝美的纱衣罗裙。她身披纱衣,半透的广袖下半隐半露的是她肤如凝脂般娇柔而白皙的玉臂。
此时的她不是西街的广场舞领舞祝大妈,而是那绝代风华、让江湖人闻风丧胆的魔门阴后。
只见她斜斜地依在那木质的大椅上,玉指微抬,搅了搅自己垂在肩头的发丝。
她笑了,冷冷而不失优雅地笑了。
“不必如此。”她说,“都是一城的街坊邻居,打打杀杀多不好。”
在场众人眼睛登时一斜,看着祝大妈的眼里带着满满的诧异。
祝大妈什么人?
魔门第一女高手,退隐至西街前手掌魔门第一大派阴癸派,乃是上代江湖之中著名的女魔头。虽不滥杀,但死在她手中的人也是无数。
她有仇必报,还总是迁怒,因为少女之时和初恋石之轩的感情纠葛记恨了其一辈子,一旦见面必然动手。如今她退隐江湖也不忘嘱咐她的大弟子婠婠好好努力,有朝一日定要干掉石之轩祭天。
如此魔头,祝大妈竟说什么?
不要打打杀杀?
天呢!
便是前对头风二大爷都不禁有些担心,问,“玉妍,你没事吧?可是病了?”
祝大妈左右看了看,从钧哥手里夺来先前扔了被接住的苹果,对着二大爷的嘴巴就是一个精准投掷,以示让他滚蛋。
接着又转头给了她身旁的美女子一个眼神。
那是位极为俏丽的少女。她白衣素裙、赤呈玉足,淡妆素抹似春风带雨,清纯而灵动,如从江南山水中诞生的灵精。
用桃子的话来说,就是这样的女子看起来好清纯好不做作,可惜这样的女子往往是最可怕的。
就像是眼前的这位。
她是婠婠,如今阴癸派掌门人,也正是祝大妈的爱徒。
她平时不怎么来西街,此次来也是因为祝大妈考虑到菠菜成婚家里没个姊妹不像个样子,专门喊来给菠菜冲冲门面,顺便以妯娌的身份观察一下菠菜的新夫人。
可惜,门面还没冲呢,那傅贼就已经挡在了门前狗叫。
接到师父的眼神,婠婠娇柔地微微一笑代替不屑解释的师父向众人说道,“我们魔门从不做多余的事。”
菠菜妈美眸一挑,“你是说,打狗?”
“不。”婠婠摇了摇头,“是鞭尸。”
“那姓傅的,不过是尸体在说话罢了。想必用不了多久,连骨化成的灰都被扬了吧。”她盈盈一笑,眼中水波流转头望了望仿佛全程都在吃瓜的钧哥,“你说是吗?殿下。”
突然被戳到的钧哥茫然地眨了下眼,并缓缓打出了一个问号。
嗯?什么骨灰?
钧哥,一个并不知道身边的人到底在干什么的普通剑修。
在他流浪的时候,自诩他走狗的近侍桃子不但成功上位掌握大禹官员的监察大权,而且还成功和石之轩的弟子,也就是现在魔门花间派的掌门人侯希白接上了头,不知于江湖和朝野之中搅弄了多少的风雨。
如今侯希白改名换姓投入傅宗书门下,装模做样地做起了门客,还得了那傅贼的信任。此次傅贼能改口认下菠菜这女婿,其中就有侯希白的作用。
他是突发善心帮助菠菜吗?
不,他是在帮助他的同党。
一个代表着太子在暗中的势力,印证着太子准备对傅家动手的同党。
顾惜朝,太子顾钧手下最为厉害的存在,未来陛下钦定的丞相。
侯希白想看看,亲眼看看这位稳居东宫多年的太子殿下、这个城府极深的可怕男人,会让他的人、顾惜朝如何让盘踞于皇城多年的傅家、让那几朝元老蔡京覆灭。
然而,身为当事人的菠菜和钧哥两人对此一无所知。
与此同时,菠菜缓缓打开自己和未婚妻婚前暂住的爱巢大门,往外一看,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怦然关上。
出现了。
又一次出现了。
那个男人,五皇子。
自菠菜回到皇城以来第五百零二十二次出现在了菠菜和未婚妻的家门口,带着奇怪的、用红绸绑成花的箱子,双手抱拳,郑重地凝视着他的门,眼中满满都是欲与还休的真诚和祈求。
门后的菠菜一脸沉重。
他好想出门,之前提亲的时候就听娘亲说钧哥也回来了。他好想去找他的钧哥以抒发这些天里他内心的悲与喜。
可他不行,因为五皇子一直一直呆在他的门口。
每天都来,准时准点,连午饭时间都不见走。
五皇子想做甚?
听晚晴说他们幼时曾有过婚约,难不成这五皇子是想抢他菠菜的老婆?
屋内的傅大夫听见动静,幽幽地飘了出来,和自己漂亮的文人未婚夫对视一眼,然后来到窗户旁,熟练地伸出手指在窗纸的角落上戳了洞。
她凑近,透过洞往外一看。
喔,是她那个憨批竹马又来了。
上次趁菠菜和他娘亲在屋里说话,她出门偷偷去问过那个憨批想做什么。
那憨批见她也不肯说清,非说要见到菠菜,还说这一箱子里的东西送菠菜的东西,和她一介女流无关。
哦,是啊,一介女流。
身为女子的傅大夫也不懂,也不明白,不知她的竹马在她不在皇城的那些日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至于竟是做出如此离奇的行径。
难不成,这些年一直给他出主意的好兄弟方小侯爷搬去了东街?
天呢,娘亲说的不错,男人都是善变的,连一向脑子不大聪明的憨批和总想太多的聪明人都会变呢。
真可怕,这个世道。
门外的五皇子猛然打了个巨大的喷嚏。
他擦了擦鼻子,心想:应看说想要收服一个人就要用真心换真心。不知惜朝何时才能看到本殿下的心,愿意归入本殿下的麾下呢?
在院子里晒太阳的方小侯爷摇了摇扇子,叹了口气。
哎,五皇子不亏是傻子,追个人也要追这么多天都没个进展。
也不知他看上的是怎样的平民家姑娘,还挺有骨气。
若是有机会,他小侯爷也要去瞧瞧,长长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