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弟在王家的房前屋后忙碌了一天,她确实有许许多多的活儿要干,除了伺候她的婆婆以外,她还要做照料菜园、喂猪、劈柴等事,她做得很辛苦,因为除这一切日常杂事外,她还需要编织藤器。鸡鸣村的妇人们是没有一个可以闲着不做事的,她们最主要的工作是纺织,然而存弟学不会这等精细活儿,她的男人便给她寻了个做藤器的工作,听说邻村有做蔑器的,但是鸡鸣村一带的山峰只长一种脆弱的矮竹,不适宜做蔑器,存弟的男人进山工作的时候砍一些老藤背回来,存弟便在家做藤器。
砍回来的老藤在场院里暴晒一段时日后,存弟须拿刀将表面削去,再破成长条,两条一组交叉编织,不断插入新的藤条,在转角处用火烤致使弯曲,形状做成后沿边插入收口,再以剪刀修整毛边,工序很简单,即使儿童看一天也能学会,招娣所背的藤筐,就是这样做出来的,每做好三五个藤筐,她的男人便拿藤筐向货郎换油盐布匹之类贴补家用。
她每天至少做一个藤筐,夏日白天长的时候,她会在晚饭后一直趁着天光做,直做到眼睛再也看不见东西了为止。
第二天略微能看见东西,她就起身升火煮饭,应付了一家老小的吃喝和猪的,给菜园浇水,然后就坐下编藤器,等女儿从山上背回猪草,一家老小坐下吃晚饭,日子周而复始,平淡而满足,她并不奢求别的什么,自打生下希儿后,她在王家很有地位,丈夫不时常打她,婆婆也不再念叨换个各方面都比她好的媳妇,又有希儿做她将来的指望,身为女人,她可谓是万事如意了——除了招娣。
哎,若是招娣能懂事、听话、孝顺那么一点儿,她也不至于这么苦恼!
别家的小姑娘在她这个年纪早就学会纺纱、织布等又赚钱又得婆家欢喜的活计了,招娣在这方面是凡事不会,“都是跟你学的”,婆婆每次谈到,都没有好气色,存弟不会这些,做婆婆的只能亲自来教,天底下还有这样可笑的事情吗?一个做婆婆的人还需要辛苦的教孙女,媳妇是死人哪!
她这么喊着,于是她并没有教招娣任何事,招娣还是什么都不会。
存弟不得不承认她是愧对了王家,首先,生了招娣这么一个赔钱货,其次,她还不会任何理应由她教给招娣的本事,居然要劳烦婆婆来教——虽然她也没有教,但是这做媳妇的大罪已经酿成,不是她被骂两句就可以赎罪的。
她也因此狠狠地打过招娣,然而招娣还是什么都不会,就会异想天开,这不由得她不犯愁。
招娣不会村里女孩子会的一切活计,就是生个火,她也不会规规矩矩的,老是要问:“为什么石头里能打出火来?”“为什么灶是方的?”
天哪!她哪里来的这许多为什么!
存弟一听就脑袋疼,她从来不去想为什么,所以当她听到女儿又犯蠢的时候,总是毫不犹豫地一个爆栗敲下去:“规矩点!烧火!”有时她成功镇压了,而有时镇压不及时,不但费了柴火,更教婆婆看出糊糊煮的火候不到,三言两语说与她丈夫听,惹得存弟也跟着招娣一起捱打,虽然她丈夫疼惜她,不过为了拗不过婆婆的面子揍她几下便丢开去,她婆婆也是拿她当作自己人,嘴快也是为了家里不宽裕,节俭惯了的老人看到浪费了柴火煮糊了饭心疼,虽然她知道婆婆和丈夫都是关心爱护她的,到底巴掌糊在脸上、拳头搁在身上是痛的,哎,她心里知道她嫁到王家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只是——这个女儿太过淘气,大概是老天看她日子过得太幸福,特特地差了来磨她的吧!
没有她就好了!当初没有生下她就好了!当初……
原来倒是有个机会让她早早地嫁给陈家庄的陈老六,把女儿送出门去,不但她做母亲的功德圆满,且又去了祸星,又赚了粮食和猪,可是她丈夫惦记着过两年多换点粮食和猪,此事居然没成,存弟暗自叹息不已,这日到晚上见着太阳落了山,招娣居然还是不见踪影,不由得她不发慌。
其实她是不想让招娣上山打猪草的,这个女儿向来不大听她的话,到了山上更野,可是她一不会纺二不会织,只有打发她去割些猪草王家才不至于白养活了她,割来的猪草中有一部分在青黄不接的时候还能充作全家的饭食,所以她也由得女儿去了。
今日她看女儿魂不守舍,又说了些发昏的话,于是急急打发女儿出门去割草,没想到割到这晚还不回来,眼看饭菜就要上桌,她的丈夫和婆婆平日再无视招娣也会发现桌旁少了一人,这可怎么办好?
她揣揣不安地东张西望了半日,手下却丝毫不敢停下活计,趁着添柴草的功夫她又出门望了一圈,不见女儿回家,眼见隔壁的邻舍已经点上灯火,又听到他们家传来杯盏响动,知道他家的喜事今晚多半成了,不禁呆了一呆——邻家的女儿止妹生得比招娣大了两岁,正是谈婚论嫁的年纪,她做得一手好针线,又会纺纱,不像招娣百事无成,所以纵使年纪大了几岁,财礼比小女孩要得多些,也有好几户人家上门求娶,前几日存弟听邻居说闲话就知道他家喜事已近,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止妹家与存弟家经济情况相仿,平日也是舍不得点油灯的主儿,存弟家只有两个在外扛活的小叔回家的时候才舍得往灯里倒点油,做出“团聚”的气象来,止妹家并无在外的兄弟,这次点灯,必然是为了招待说成的媒人了!
想到别人家养女儿好事临近,不久就能收成结果,自家的女儿却顽劣不堪,先前许人不成,这次又不知道是凶是吉,万一,有了个万一……存弟不敢往下想了,却憋不住心里愁苦,抱着柴草,靠着院墙,呜呜咽咽地落了一回泪。
她哭了一会儿,猛然觉得动静有些不对,抬头一张,就看到邻家的女儿止妹正站在院子里,白着一张脸望着她。
存弟抹了抹眼泪,强颜欢笑道:“侄女,你……”她是想道喜来着,止妹的父母又是点灯又是打酒,显然是把女儿许了得意的人家,可她自己女儿此刻还不知道是好是歹,满腹心事在肚里,顺理成章的贺词居然也在舌头上滚了两滚,不知哪里是出口,可还没等她说完恭喜的话,就听到止妹喃喃道:“喜?”声音神气,与平常相比,通变了一个人,存弟虽然为自家女儿满腹心事,此刻也察觉出止妹的神态很不正常,但是还没等她再问上一句,就看到止妹跟游魂似的往她家屋后飘去了。
这没头没尾的一出并没有给存弟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比起邻居家女儿的奇怪举动,还是她自己女儿还未露面更引得她揪心,她又往其他方向张望了一下,是不是招娣不死心,又去学堂偷听了呢?
可是,学堂早已放学,希儿都已经太太平平的回家了,招娣还留在那边是没有道理的事情。
是到别的地方去游荡了?
哎呀!这个讨债鬼真是坑苦了她!
“你在这里做什么?莫不是……”声音听起来并不严厉,可是存弟一听就吓得把怀里抱的柴草都掉了一半在地上,因为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王家的女主人,她的婆婆。